祝政拢在袖中的花枝不知何时被常歌抽去, 此时枝尖轻轻抵着他的前襟,枝头乱花早被鞭子打得摇摇欲坠,此时一沾衣袍,三两花瓣顺着祝政收拢的领口, 薄薄溜了进去。
常歌将他的花枝在指尖转了一圈, 笑道:“扯平!”
俩人都丢了武器, 祝政对这个结果没什么意见,在他身侧坐下:“方才你们在谈什么呢?”
常歌神色忽然有些闪躲, 朝他硬挤了一个笑:“幼清正在说你拿楚使治魏国的事情呢。说魏廷老端着什么中原正统的架子, 先生居然拍了个满口南腔的楚使过去,听得那些公卿大臣鼻子都要气歪了,确实好笑!”
祝政眉眼轻弯:“汤药喝了么?”
常歌脸上不红不白:“喝了喝了。”
幼清则跟做贼一样, 悄悄瞥了祝政一眼,憋着没敢说话。祝政一眼就明了了,这是没喝。他递了个眼神,幼清麻溜出去热汤药了。
祝政掀开带来的精巧食盒, 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
不大的矮几,片刻便摆满了各式点心,嘉庆干、芭蕉干、冀州雪梨蒸、白蓉桃花糕……还有常歌最爱吃的金玉酥,看大小, 还是双蛋黄的。
常歌被馋得食指大动,刚要伸手,却被祝政扫了一眼,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喝完汤药再吃点心。”
祝政太了解他了,常歌从小就躲药, 几年征战下来,伤病不断, 更被汤药逼出逆反心思,是个前脚应了太医喝药,后脚嫌苦倒掉的病油子。
以前有常川管着,他惧怕父帅,不喝不行。到祝政这里,他倒是敢耍赖耍横,喝个药还要三劝四哄的。
“先生不用太紧张了。”常歌说着,趁他不备,飞快夺了个桃花糕,刚咬一口,他眉头一皱,铁着脸,像是吞沙子般把那口桃花糕吞了下去。
常歌咽完,将手中剩余糕点一掷:“这什么糕点,都变了味了,苦得难以下咽。”
他脸上带着几分薄怒,颜面也因怒气发绯,眼角那抹红晕都灵动不少。
祝政忍住笑意:“良药苦口,将军忍忍吧。”
常歌惊讶看他一眼:“这是药?”
他每样点心接连尝了一个,芭蕉干、雪梨蒸、嘉庆干竟然都是一个味,各个都苦得他险些升天,偏生这些东西,还都长了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他看着桌上那一趟精巧点心,简直匪夷所思:“好好的点心,都让这破药给毁了!”
祝政忍笑。
这是他特意找人做的精巧的小点心,只是都混了药物进去,本以为常歌看在点心的面子上会买账,结果还是被嫌弃的不行。
“……喝口茶缓缓。”
祝政斜了一盏凉茶给他,常歌立即接了过去,仰脖便干了。
他喝得太急,茶水顺着脖颈的弧线流下,经过滑动的喉结,留下一道润泽的水渍。
喝完后,祝政抽了贴身的帕子要他擦,他还奇怪大白天的也没发生啥,怎么祝政被臊得不敢转脸看他一样。
“过几日,我打算去药王谷寻药王。”祝政垂眸道,“药王谷就在神农山,眼下益州楚国修好,如果提前打好招呼,去一趟上庸,想来不是什么难事。你的身子,还有蛊毒那件事,是得着个神医,好好调理调理。”
常歌倒是觉得奇怪:“真有药王这人?不都说是谣传满天下,但从未有人见过他么。”
“有。”祝政肯定道,而后有些愧疚地颔首,“三年前,你那杯假死鸩酒,正是出自于药王。在你之前,我让宫中的猫尝了一口,它昏迷数个时辰之后幡然醒来,我才敢……”
“不用说了。”常歌放下手中的梅花糕,黯然道,“这都是旧事了。”
屋内诡异地沉默了会儿。
最后开始祝政开头:“你这阵子好好休养,其余的事情别多劳心。”
“其实,有一事我正要同先生商议。”常歌在桌上推开点空间,抓了笔墨,“我知道襄阳间者同魏军是如何沟通的了——”
他话未说完,袖中半片未烧烬的纸片掉了出来。祝政隔窗之时,确实看到他在烧些什么东西,来了之后,蓦然被软鞭横插一脚,险些将这件事忘了。
那张纸已被燃了大半,许多字迹都焦糊不可辨认,然而最右侧三个字,瞬间惊心。
——“……歌绝笔”
歌字已被燃得发焦,但绝笔二字清清楚楚,断然无误。
常歌大惊,急忙捂住了这张字条,一时僵住,挪开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常歌绝笔?”
他有些不敢朝祝政那边看。
“你刚才,笑着烧掉的东西,居然是绝笔?”
常歌扛不住他接二连三的质问,更不知该如何回答,猛地把拍在掌下的纸片翻开,顺手朝火上一递,那张残纸被火燎得一卷,瞬间燃了起来。
纸上刚透出一片焦糊之色,眼看就要彻底化为飞灰,祝政竟不管不顾,直接从火烛之上夺了过来。他顾不上烫,将纸张细细展开,最顶头确是绝笔二字,看着触目惊心。
“祝政!你——”
常歌情急之下,坐直脊背,伤口牵动,又疼得没说出后半句话。
祝政听着响动立即抬眼,眸中闪烁颤动,喉结也在细微颤抖,他见着常歌捂住前心,更是揪心不已,只是千言万语同时哽上心头,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他这么一抬眼,倒让常歌刚心焦气躁蹿起来的火气,没由头浇了个干净。
常歌垂眸,轻声道:“……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看到嘛。其实,这都……这都很常见的。刀剑无眼,天命无常……万一发生什么,总要有个交代……”
常歌在心中轻叹。
祝政十九便登基,他也在同年拜将,此后常歌南征北战,祝政高坐庙堂,二人聚少离多。
登基以后,祝政没下过军营,很多细枝末节的军中事务,军情简报上不会多写,他更无法窥知全貌。比如绝笔这个事情,对常歌来说像是家常便饭一般,简直无足挂齿,祝政的反应激烈,他只道是祝政不懂军中细节,宽慰宽慰便好。
他见祝政低头,整个人都没入阴影之中,于是坐近了些,开解道:“这东西不止我写,以前狼胥骑、常家军,出征之前,各个都写。不会写字的就口述,由会写字的帮着整理下来,哪一伍哪一营整理好,交给后方参将,事后若有不测,便对着地址托人转回去,若是生还,便烧了家书。”
他忽然展颜笑道:“你不知以前,打了胜仗要班师的时候,我会允他们饮酒,有时候还能弄点鹿和羊什么的,大家围火一坐,边啃着鹿肉,边烧着绝笔……”
常歌的手腕,猛地被攥住了。祝政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样,死死紧捏着他,但他没回头,只愣愣看着桌上那张残破的绝笔纸张。
常歌轻劝:“先生无需在意。行前绝笔,甚至能说是一件好事。”
“好事?”
祝政指尖也瞬间凉了,握着常歌的手腕也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他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回头看了常歌。他面色苍白,羽睫更是惊颤不止,反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如若战死,忠义两全,更是一件好事?”
常歌停了片刻,方才认真答道:“从戎之人,和常人不同。这和什么高高在上的忠义、光荣都没关系——将士当有血性,更有舍我其谁的孤勇,若非如此,士将不士,军将不军。”
祝政无言。
常歌轻声安慰:“这事怪我,我事前没同你说。实际上,将士们行前写绝笔是个定番,和出征前大家同喝一道摔碗酒差不多。后事有交待,上战场的时候无牵无挂,反而更容易大胜。”
无牵无挂。
这四个字不仅刺耳,还极其诛心。
祝政低着头,绷带裹着的指尖细微蜷起,心口也细细起伏,只是他压抑克制,并未有其余表现。
他只低声道:“将军不爱着铠,至少该穿软甲。刀剑无眼,再过敏捷也有来不及防范之时,此番襄阳大捷,将军却受了大苦……”
常歌素来不爱穿甲,一是他行的便是敏捷冒险的路子,不着铠甲有种如临深渊的紧迫感,更容易让他保持思绪上的警惕;二同此次战略也有关系,不着甲虽然凶险,但在敌方主将司徒玟眼里,却是个甘美的诱饵,更能引得他竭尽所能擒住常歌。
如此两点,常歌以为祝政能够理解,只随口道:“富贵都要险中求嘛,何况战机。”
祝政侧脸望了他一眼,眼底复杂得可怕:“战机还有反复,将军只有一个。”
此前拔箭之时,常歌已昏得七七八八,事后祝政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再提及此事,当时究竟是何情形常歌本不清楚。
他的伤在后背,旁人瞧着触目惊心,他是一眼也没看着,压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再加上他平时大大小小伤势不断,对伤痛早已如风过云烟,向来不怎么上心。
眼下看祝政这幅样子,他猜想,当是平时战场离得远,祝政素日里血光见的少,突然直面个一两次,一时之间冲击的确是太大了。
常歌难得主动拍了下祝政的手背:“这点伤痛,真的不算什么。”
他还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对方直接把衣袖扯了回去。这在常歌记忆里,还是头一遭的经历。
祝政这人,虽然喜怒心绪都爱藏,多数人都怕他怕的要命,但说到底,他算不上个疾言厉色的帝王,甚至连发火都很少。不过,他也无需真的动怒,脸一撂下,马上乌泱泱跪倒一片。
除了常歌。
许是自幼接触的多,常歌打一开始对他的畏惧要比平常人少一些,公文里、朝廷上也素来是想说就说,祝政对别人动不动沉脸,对他倒是一副乐意看他据理力争的样子,从没同他动过真火。
抽袖子这种动作,更是从来没有。
常歌心中发苦,极有耐心地哄道:“实在不行,你就当做是天罚,你想啊,我身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这点惩戒,不算什么。”
他还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却猛地被抓了手腕,祝政又惊又怔地看了过来:“天罚?”
“……万人伤亡,陈尸数里,用兵本是逆行天道之事,又触及业障,自然有天罚。”常歌同他认真解释,“自古将军无善终,也正是这个道理。”
祝政被他一通看似大义的歪理吓得心惊,他的手颤得剧烈,像要抓不住常歌,手上力道更是难以自控,连之前断情丝留下的伤口都尽数崩开。十指连心,一阵阵彻痛。
常歌这才发现祝政指尖全缠了绷带:“先生手指怎么伤了?”
祝政没答话,满目惊颤。
“是襄阳城前,斩杀司徒玟近卫时所伤么?先生?”
祝政仍是不答。
“给我看看。”
常歌急着挣开,想仔细看看他的指尖,没想到他刚挣脱,却被更大的力道再度抓住。他不得不看了祝政一眼,只觉得祝政脸色蓦然变了,手指也凉得吓人。
祝政短暂地闭了下眼睛,连呼吸都像在竭力克制。
常歌终于察觉到些许异样,轻声问:“先生,究竟怎么了?”
他这么一问,祝政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颤抖着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