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玟猛地一惊。
他朝四周望去, 魏军先被他指挥去虎头山救粮草,又被他拆得七零八碎去樊城,本就在行军当中,此时如若出伏……
只见常歌扬手:“放箭!”
刹那间, 城楼上、丘壑间一阵骚动, 城上瞬间站满了数百弓箭手, 一时箭雨大作,魏军反应不及, 被乱箭浇了个七零八落。
不仅如此, 两侧丘壑之上,乱石滚下,行军中的魏军摆布不及, 被砸得一片血肉模糊。
形势突转,司徒玟看着眼前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万大军,此处可是摆布了十万大军!不仅如此, 他还向樊城借兵二万,信誓旦旦拿下襄阳之后数倍奉还,可朝夕之间,居然被常歌以数千兵士耍得团团转!
“常歌!”
司徒玟红了眼睛, 拔剑大吼,“父兄之仇,兵败之恨,今日之辱,我......我同你拼了!”
常歌轻微皱眉:“父兄之仇?你父亲是谁?”
司徒玟亲兄司徒武确实死在他刀下, 可他父亲是谁?为何算在他头上?
这一问彻底激怒了司徒玟,他抽了佩剑, 直朝常歌掷来,那剑被常歌躲过,直冲冲扎进地面之上,剑柄颤动。
轰一声天雷,恰巧是虎头山方向。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正中山尖。
夜色中,黑压压的密林竟被劈起数十丈高的火星,宛如夜空中炸开浩壮金花,又崩做碎星,将整个山头,轰一声熊熊点燃。
天象壮阔,即使在数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虎头山,被天雷劈着了。
司徒玟愣了愣神,忽然狂笑数声,立即下令:“传弓箭手!上火油!借着雷火烧山之势,放火箭,烧了虎头山!这军粮,即使我们不要,也绝不会便宜了楚军!”
一声令下,阵阵火箭飞出,虎头山上霎时一片火海。
山火一旦成势,根本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扑灭的,眼见虎头山上,无论军粮还是楚军,都要被这把天降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司徒玟扬刀对天,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笑毕,他指着雷火,瞪着常歌:“你看到这天火了么!这便是惩你倒行逆施,妄图和大魏作对之火!”
“非我大魏篡权大周,只是你大周气数已尽,我大魏取而代之,乃天命所归!天命!常歌啊常歌,你只是个凡人,如何斗得过老天!如何!斗得过老天!”
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此时情绪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司徒玟一介大将竟被逼至疯癫,朝天狂笑,无法自控。
笑着笑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是他忽然发现常歌不紧不慢,甚至毫无触动。
“你为什么不慌?”司徒玟深感后怕,朝常歌怒吼,“你为什么不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陷阱,是不是!”
空中轰然一个炸雷。
乌云被风推着北去,襄阳城上,终见星光。
夜浓,中天只留一轮隙月,二三亮星。
星子相冲,恰是荧惑守心、大凶冲主星象。
荧惑星乃主战凶星,心宿二司帝王紫薇气,相对相冲,予天下之主、予国运气象,皆为大凶之兆。
司徒玟心中猛然一紧,旁人不知道,他却铭记得清清楚楚——常歌出生之时,长安城上空,正是荧惑守心之象。
那一年,荧惑星轨迹紊乱,居然逆行数日,五月二十三日当天,悬于常川府邸上方,与预示帝王紫薇气象的心宿二,迎面相冲。
当时大周是周闵王祝衡主政,恰逢三皇子祝政高热不止,他见此大凶星象,本就又急又燥,司天监正使还火上浇油,一口咬定定是凶星荧惑冲主,这才让三皇子病重、大周势弱,惟有剿灭转世凶星,一切祸乱方能解除。
于是周闵王祝衡当机立断,派一众刀斧手将常大将军府团团围住,只待婴儿出生、第一声啼哭之时便一齐冲入,乱刀处决了这个有毁大周国运的凶星。
谁知常歌一出生,常川愣是提着沉沙戟,宁肯大逆抗旨也要护住这个儿子,数百刀斧手竟奈何不了他,府邸院内尸横满地。
二者正僵持不下之时,祝衡随侍的高公公亲自抵达大将军府,即刻传旨,收回砍杀常歌成命。
事后众人方知,常歌诞生之时,司天监副使在殿外长跪,请见周闵王祝衡,高呼称司天监正使误国,常川此子必为大周福将。
荧惑凶星,被这位副使解释为将星转世;荧惑守心星象被他解释为良将护主征兆;正副二使正在殿前打着嘴仗的时候,一直高热病危的三皇子居然神奇转醒,重病转好。
常歌凶星冲主之说,不攻自破。
那一夜的确有人丧了命,不过不是常歌,而是司天监正使司徒罡——司徒玟和司徒武二人的父亲。
这段轶事一直被当做佳话流传,直到周文王祝政继位,明昭六年,常歌凉州凯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祝政带走,而后亲手鸩杀。
那一日的星象,司徒玟记得清楚,亦是荧惑守心。
后来常歌身死,大周果然颠覆,自此,离惑守心星象比起副使主张的“将星转世”,更像是正使主张的“大凶冲主”,但司徒玟亲父司徒罡的冤屈,再未有人提起。
“阿玟。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时间发呆。”
司徒玟握刀。
转眼之间,两侧丘陵本就起了山火,魏军几轮火箭下去,襄阳城外已烧做一片火海。
“我听阿玄说,太学博士会下发我的述论供大家学习。”常歌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但你,定没有认真读过。”
司徒玟皱眉,他实在不知此时此刻提起太学、提起述论有何意义,事到如今,还要攀扯亲缘关系么?
常歌极轻极缓地收了长戟。
明明烈火烧山,遍地横尸,他的神色不紧不慢,竟像是一切已成定局。
常歌抬头,乌云已然被风吹到了虎头山上,黑沉沉压得极低,山上燃着的火舌都好似能舔着乌云。
重云之下,漫场厮杀。
方才魏军四散行军,楚军自丘陵之上滚落山石,将魏军主力砸去大半。
魏军之中还能动的,都拉弓搭火油箭,朝着虎头山又是一通乱射烧山,山上楚军被迫至险境,更是拼了命地滚落石,两相斗争之下,战场上仍是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砸得碎烂的魏军兵士。
“日月,风雨。”常歌轻声道。
司徒玟陡然一震。
“看来还是认真读过。”常歌满意道,“你已想起来了。”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
那篇述论,仿佛被人吹开了尘封的厚重灰尘,记忆犹新。
常歌的那篇述论,开篇便是这八个字,所讲的正是用兵顺势,这个“势”包括地利人和,然而也要参考“天时”。出征之时雨雪天气如何,亦可纳入运兵计谋之中。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万事万物,为我所用。
闷雷至,大雨如豆,倾盆落下。
这雨水彻底浇透了司徒玟。
“狗老天,狗老天!”
司徒玟骂着骂着,那雨却越来越大,将他、将整个襄阳浇得狼狈湿透。
常歌出生便踩着他父亲司徒罡的性命。
他明明是一凶星,万民惧怕诸侯唾骂,为什么认出他是凶星的父亲被斩首,常歌本人却一路荣华加身、得千万人崇敬叩拜,更让他不解的是,常歌不仅毫无愧疚之意,还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父亲是谁?”
“你父亲是谁?”
讽刺,真讽刺。
明明父亲为他丢的命。
山火渐熄。
虎头山粮仓,看来是被这场疾雨保住了。无论如何,魏军阵前丢军粮板上钉钉,作为此次战役主将,司徒玟定要被军前问罪。
司徒玟大笑三声,忽而将刀一横,身边偏将大惊直呼“将军不可”,然而只听当啷两声,他的长刀被飞镖打落在地上。
常歌看着和刀一起掉落的飞镖,镖尾带卷,是幼清的飞镖。他果然在暗处观看,幼清在,想来祝政也应当在此。
他行前特意交待过幼清,无论发生何事,切忌贸然出现,打乱他的计划。
“你留我活着何用!”司徒玟眼中布满血丝,朝他吼道,“天命辜我!输给你,不如让我血溅沙场!”
大雨之中,常歌眸光愈发灼亮,他冷笑一声:“天命?”
常歌扬起沉沙戟,滂沱大雨之中,襄阳城西门只剩下半座残垣:“司徒玟,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魏军,围困襄阳四十多日,将它逼成人间炼狱!你纵容军士围攻百姓,战场拉扯至城外七八里!还有那瞭望楼……一串串的人头幡,如此残暴,居然枉称天命!”
天雷轰一声炸响。
“究竟是谁逆了天命,而这天命,将归于谁!”
冷彻的点光瞬间照亮常歌,他美得凌厉,更惊心动魄。
司徒玟怔然片刻,紧接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大嚎一声:“来人!快来人!给我围攻!把常歌,把他给我剁成肉酱!”
最后几队精兵是主将贴身精锐骑。他们原本一直护着司徒玟将辇,听令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忠于军令,离了主将,举刀挥向常歌。
主将身边跟着的向来是最训练有素、也最为狠辣的兵士,眨眼间,那队精兵配合默契,已呈一包围圈,将孤身一人的常歌团团围住。
常歌腕上红绫飞扬,他看起来像是毫无触动,其实脊背早已汗湿。
实际上,常歌出征之时业已毒发,原本白苏子以银针调理气逆,这才没在破阵之时表现出来。拜别李守义后,他已是强撑,否则,按他以往的性子,早已提戟直飞将辇,擒下司徒玟。
眼下不说脱身,他连策马回身都难,只得强硬撑着。
那圈兵士猛地扑来!
忽然,像有不知名的刀剑扫了一圈,那圈兵士一半的人头居然腾空飞起,断面整齐,甚至不留一滴血痕。
断情丝!
常歌一眼认了出来,祝政果然在此。
然而此时还剩下的魏军都是死士级别,此等断头骇人场面哪里吓得住他们,剩余人提刀,准备再次冲刺,常歌捏紧沉沙戟,打算强撑应战。
只听嗖嗖数声,这群魏军兵士维持着举刀砍下的姿势,竟像被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顷刻之后陡然如同山崩,尽数倒地。
司徒玟身边留守的最后十几人,见状也扑了上来,接着同样被钉住,轰然倒地。
一定有人在暗中助他!
可出手助他之人动作太快,连常歌都没看清这些倒地之人究竟是为何身亡的,他刚打算仔细查看,听得一声“受死!”——司徒玟不知何时已驭马上前,手中握着把断箭,恶狠狠正要往他左心扎去。
恨意在司徒玟的眼中灼烧,忽然间,他瞳孔一缩,转为了极致的恐惧。
*
作者有话要说:
[1]心宿二,天蝎座 α 星;荧惑星,火星。火星轨迹难测,与之相关的占星辞都是大凶,比如“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荧惑守心”,历史上典故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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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打赢了,阔以谈恋爱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