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54章 

  迟了一步, “乔岷”伸手一卷,抄过扶余玉,转身就跑, 而随他而来的“剑卫”纷纷脱下外衣, 冲入混战之中, 跟着动手阻拦。

  他们竟是一伙!

  张修翊心灰意冷,以至于手中飞刀偏差有失。谁不愿心上之人是身跨白马的英雄, 而非首鼠两端的小人。

  公羊月横腿, 将她的小飞刀踢回,刀柄撞在她额头, 随之而来的是喝斥:“张修翊, 他不是乔岷!”

  对!

  她心中的乔岷,就算没有爱人之心, 也不会失忠变节, 他不是!

  “丫的是谁, 把老娘的乔卫长还回来!”张修翊甩头,三刀齐发, 向公羊月身后摸靠, 替他扫清障碍。

  公羊月将好杀出重围, 一路剑光纷折, 追了上去。

  “十七!”

  晁晨旋身,张口要唤, 但人影已没, 徒留他僵在原地,伸手摸了把下颔, 公羊月从身边奔过时,他甚至感觉到剑尖震颤的血花和剑气中压抑的愠怒。

  夺玉的不是别人, 正是他们认识的十七。

  谜底并不奇诡,也不复杂,丸都山城的大盗案拖延月余,一直查不到线索,是因为查案的人本身就是大盗。

  卫洗推了晁晨一把,玉已失,再无顾忌,自己顶在前头:“诶,担心就去追!”说着,指了指公羊月离开的方向。

  “乔岷”咬牙,可不管他如何挑捡艰险难行的偏路小道,仍旧无法甩脱身后的剑客,同行那么久,他分明清楚,可就是不死心。

  事至如今,他却也从没后悔,向云中寄送那封书信,如果不告别,他会心生可悲。

  公羊月很快追了上来,两人穿行树林,几乎并驾齐驱,同时往山上去。“乔岷”占了一分先,率先改道,守住悬崖外口,公羊月止步,五丈外与他平视:“永别的意思是,这世间再无乔岷,对吗?那你是谁?真正的乔岷呢?他死了?”

  “乔岷”定定看着他,就像晋阳书馆初次见,一脸冷峻。

  公羊月轻声叹:“可惜。”

  “乔岷”问:“可惜什么?”

  “可惜一段锦绣良缘,更可惜,”公羊月垂下眼眸,不是伤神,但那神色说不出的晦涩难言,在不该停顿的地方,他默然一瞬,再开口时,原本想说的话如夜风散,只留下无情冷笑,“……乔岷若死,有人怕是要跟你不死不休。”

  这个有人,无非就是张修翊。

  “乔岷”摇头,向下看了一眼夜雾之中的洪流,如释重负:“无所谓。”而后他伸臂,向后倒下。

  “有所谓!指引你来晋阳找我的人是谁?”

  公羊月没料到他跳得如此干脆,以至于随时准备动手的他,竭力也没捞到一片衣角,而崖下,浿水(注)滔滔,声震不息。

  半山崖上挂着一只大风筝,“乔岷”伸手摘取,抓注龙骨下的撑手杆,展翼滑行而出,飞过漫山遍野,连曾经高不可攀的王城,也不过踩在脚下。从毫不犹豫跃下的那一刻起,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乔岷”,那个活在背后的影子,而作为乔岭的他,没有一刻有如今这般自由——

  ————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岭。”

  “姓什么?”

  “……”

  “无妨,我以后就叫你岭,人前你得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唤我少爷,至于人后嘛,不讲究,你可以叫我乔岭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恐惧女人,别说面对大宅子里的夫人小姐,就是同丫鬟婆子说话,也会离得远远,惊恐如山野幼兽呢?

  三岁?还是五岁?

  大概打从他跟着母亲来到乔家起。

  母亲没有名分地位,为了找到他的父亲,从中原远渡浿水来到高句丽,为奴为婢也自愿留下,而他,作为外室之子,连冠姓的权利也没有。

  乔心见没有告知实情,只让管家安排,说是公干时缘路收留的可怜人。

  管家未及深思,只道老爷良善,便给分配了伺候的活,又把那小子丢给乔岷少爷,陪玩随侍。

  偌大的宅中,无人知晓真相,但纸素来包不住火,乔夫人起初没放在心上,但当她有一日错把坐在廊下乔岭认成自己的儿子乔岷时,她惊慌恐惧且不安,两个毫无干系的孩子,为何如此相像?

  女人的直觉向来准,一查便牵出真相。

  乔夫人恨,怨,亦怪,但她不知道乔心见的真实态度,不知道他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乔家发展至今,最有出息的就是他们这一房,但偏偏这一房人丁单薄,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的儿子岂不轻易被取而代之……

  不,这种事绝不能发生,要做得干净。

  于是,乔夫人生了个绝妙的主意,人前,她继续装做毫不知情,人后,疯狂的折磨那个女人。

  乔岭并不知晓,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每日强颜欢笑。每一次,那些人来叫走母亲时,母亲都会递给他一个泥塑娃娃,命令他抱着坐在石阶前玩耍,不准回头,不准出声,不准推门。

  有一日,泥塑娃娃碎了。

  他害怕受责,慌慌张张去拍门,却在门前止步,他听见哭声,咒骂声,还有一些悉窣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门前留了一条缝,他将眼睛凑了上去——

  十几年来,噩梦一直缠绕着他。

  “谁在外面?”

  几个粗膀子的婆子走了出来,警惕地打量,发现柱子后飘动的衣摆,露出猥琐的笑容,拿着工具慢慢靠近。

  立柱后跳出一个人:“是我!”

  “啊?少爷?”

  “少爷怎在此?”

  乔岷指着草丛后的燕子风筝,板正脸道:“纸鸢落下来,我过来捡,你们这是在做甚么?谁在那屋子里?”

  “没什么……”婆子掩饰搪塞,只说少爷不该来,被夫人晓得,要挨好一通说骂,还顺手将人请了出去,连带捡回纸鸢,赔笑塞人手中。乔岷假装离去,等老婆子紧密门,屋内声音消停,他才贴着墙溜过去。

  乔岭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柱下,一看见乔岷,立刻抽泣着扑了上去,不断重复“我害怕,我害怕”。他害怕,可他并不知夫人为何要那么做,这座死气沉沉的老宅,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他们都是困兽。

  翌日,母亲像往常一样做活,他悄悄靠近,紧咬嘴唇默不作声,盼望能瞧出些端倪,可身前的女人,宛如平常。

  “娘……”

  “怎么?”女人板起脸。

  他拽了一把她的袖子,涩声道:“娘,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想留在这……”

  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表情很是狰狞扭曲:“不许说这种话,听到没有!你也算是这宅子的半个主人,只要那老女人没有对你动手,我们就绝不能先妥协,听娘的,乔岷学什么,你就跟着学什么!”

  “知道。”他低下头。

  母亲捉着他的手,捋起袖子,对着手腕仔细端详一阵:“我记得乔岷这里有颗痣……”说着,她忽然拔出根绣花针,朝着血肉挑了下去。乔岭张嘴欲喊痛,却被那双大手死命捂住,那一刻,他看不见眼中的温柔,只读出痛苦和疯癫。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乔岷有痣,他也一定要长,等他想通之时,上天开了莫大玩笑,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还没有熬到长大,乔心见在一次任务中失手殒命,乔夫人终于能理直气壮将那个女人扫地出门。

  那一日,天见雪,寒彻骨。



  乔夫人就抱着手炉,站在门槛前,低头看着犹如丧家之犬的疯女人,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打什么主意,我如你的意可好,你的儿子就留下来吧,我不会伤害他,我还要好好留着他,看看他是不是真能取而代之。”

  直到如今,乔岭也不知道母亲死在何处,他只以为她受不了折磨,丢下自己,远走高飞回了中原。

  乔夫人当真守诺,不与他为难,反而是乔岷学什么,他亦有份,怪了,他竟还生出感激,哪怕知晓身世后,也不觉得恨。

  但乔岭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乔岷。

  乔岷是平辈里的希望,活在光明之中,稳重聪明又长袖善舞,而他只能活在绝望之中,灰溜溜如同见不得光的影子。

  是的,他就是影子。

  当乔岷成为七剑卫的卫长时,他也成不了剑卫,只能作他的影子,替他去做危险的事情,不让他步乔心见的后尘。

  拒绝?

  可乔夫人给了他一碗饭,养了他这么多年;可他的母亲一声不吭消失不见;最重要的是,乔岷是他大哥,是切切实实对他好的大哥,他心甘情愿。

  如果他从不曾知道真相该多好?

  所以,当公羊月扑在悬崖边,对着长风,咬牙切齿高呼“乔岭”二字时,他心里既痛快又感动,以至于掌着大风筝,迎风流泪——

  原来还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很高兴,去中原的这一年半里,虽然他叫乔岷,虽然他叫十七,但他一直在做自己,做那个木讷,不通情达理,不会讲话,还怕女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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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浿水就是而今的鸭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