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0章 

  太过于隐晦深奥, 双鲤只觉得糊涂。

  见她面露茫然,晁晨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问道:“小鲤儿, 你是不是特仰慕师昂阁主?那假使有一日, 你同他表露心意,他义正词严拒绝了你, 你当如何?一生负气, 发誓再不过云梦,不入帝师阁?”

  “当然不, 自当矢志不渝, 锲而不舍。”虽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关系,双鲤还是耐着性子答了他的问话。

  晁晨又问:“那若是这时, 作为武林正道之泰山北斗的师阁主要问罪公羊月, 欲除之而后快, 那你又如何抉择?”

  “我……”

  双鲤紧咬着干裂的唇。

  “人的感情能欺人却不能自欺。你相信公羊月,但若无公信, 是无法说服师昂的, 以他的身份和立场, 当真走到那一步, 亦没有错,”晁晨垂眸, 眸中光芒闪烁, “这就是进退维谷,这就是……两难。”

  双鲤仰起头, 举一反三:“你是说,老月现在陷入两难?”

  晁晨默然。

  “是因为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么?”双鲤睁大水灵灵的眸子, 绕着他左转右蹿,连声追问,“还是因为公主不是生母,老月不好意思袭爵,可世袭不是依从父系么?又或者说关乎他从前经历,心有愧怍?他知道真相后,才一怒之下不告而别的?”双鲤声量愈来愈小,直至小如蚊讷,“若有一人这般掏心掏肺对我,我也心有不安。”

  “是,亦否。”晁晨抬起头遥望长空,话到嘴边,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疑,“我想,更多是因为家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他说话,放在过去,讲公羊月心有家国,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自打绵竹城起底公羊迟旧案后,作为唯一亲眼见证过去的人,他的态度正一点一点被潜移默化。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拓跋香就静默地立在洞门前。火烧云坠去,晚霞自天边湮灭,最后一丝亮光被拔除后,绿树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明明与那扇门那道影子只有十步之距,但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佛经中所言的三千世界,无法融合。

  他们不该重逢,更不该相见。

  “这我就想不明白喽,家国是家国,亲情是亲情,为何非要对立呢?我可听说他们这什么立国二十一功臣里好些个晋人,难道全不要活了,自刎谢罪?”双鲤垫脚,在晁晨耳边飞快呢语,而后笑若人间富贵花,亲昵地去攀挽拓跋香的胳膊,甜腻腻地唤公主娘娘,且拉着人往外,到花园里头的塔亭坐下。

  双鲤用实际行动向晁晨证明,才不管什么“天地君亲师”,她的人生信条简单又直接,谁对自己好,自己也对她好,所以她将此原则同样附着于公羊月身上,公主待老月好,老月自该与之相亲,老月对她好,所以她也希望老月往后顺顺当当,能继续当魔头,风风火火闯江湖自是好,不能,大不了回到代国来当侯爷。

  “公主娘娘,您不必担心,老月这些年过得很好,没人能欺负他,被他欺负过的倒是不少,我一件一件同您讲。从谁开始呢,噢,就从渤海封氏的二公子封念开始讲起吧!”双鲤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说上一阵,尤是口干舌燥,拓跋香便吩咐使女去端鲜果。

  果子是府里头管家亲自送来的,正好有要事来禀,与独孤部有关,说是南部大人刘罗辰回盛乐后,耳闻族中有子冒犯,特地遣人赔礼,人就在前院候着,非要面见才肯走。拓跋香便去瞧看,说是去去就来。

  等人离开,晁晨快步去,把正剥果皮往嘴里塞的双鲤提拎出来。刚才陪聊,他能知微见著,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辨明公主对公羊月的关心,但他素来恪守礼仪规矩,觉得擅自插手,并不妥当,这毕竟是家事。

  双鲤鼓着腮帮咀嚼,忙着说话,差点卡了核:“咳咳,晁哥哥,别急别急,你且听我讲。老月这个人死鸭子嘴硬,等他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主动迈出第一步?

  “欸,你脸怎么这么红?”双鲤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满是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上次在绵竹,丁桂的事也是你满心积极,一手操办,这次又这么关心,嫌这不好那不好的,”她倒抽一口气,“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老月动了心……”

  晁晨掩不住耳根红,甩手要走:“胡闹!”

  “我不乱说了,”双鲤笑得贼兮兮,一副“我全明白”的样子,“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当面同他讲,机会稍纵即逝。不过坏话就算了,小心被揍。”

  他哪有动什么心思,不过就是心疼他在绵竹遭受的不公,不想他再因为父辈之失,而做出会后悔终生的选择和决定。

  拓跋香完事归来,不想久坐一处,便叫上两人伴同身侧,领着在府中闲走,逛了一圈逛回东苑门口,这一次没有视线干扰,她一眼就瞧见翻在阶下的两口大箱,神情顿时忧郁晦暗,不自主将指甲掐入肉里。

  “我,我帮你骂他!”双鲤憋不出安慰,握起拳头。

  拓跋香却拨开她的手,往前走了走,发现墙根下的食盒纹丝未动,里头的糕点已凉至冷硬,这些都是从前公羊月最爱吃的江南点心,是她费心招揽晋国庖厨,一点一点学的。但眼下,吃食也不再重要,她反倒担忧:“月儿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在房里,可不得憋坏。”

  晁晨瞥了一眼屋内的影子,岔开话头改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小丫头心领神会,一面给他竖拇指,一面帮腔起哄,软声撒娇,“对对对,公主娘娘您说说嘛,老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总不会比我还皮!”

  “那可不,以前的月儿可鬼机灵得很。”

  追忆本苦涩,拓跋香并没有心情,但两人左一句右一言,她又没忍着下重口。这会子话音方落下,屋里头忽然传出脆响,像是什么东西不经意拂落在地。

  公羊月可不是冒失鬼,撞掉东西,也只是因为举止失当。

  拓跋香不蠢,立刻心领神会二人的用意,在和双鲤交换眼神后,叫上晁晨:“你们跟我来。”说着,她从偏房搬出些旧物,乍眼一看,都是小孩子的物什,有些许残破,但基本保存完好,能从战火中抢救下这些无用之物,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

  晁晨主动替她抱持萝筐,拓跋香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先前匆匆晃过,只觉得这孩子模样周正,性子文静,而今再瞧,已是面容姣好,文质彬彬且气度斐然,越看越满意。她这辈子天赋都用到了舞刀弄枪上,读书不爱,所以对博古通今的才子,都甚是高看:“你是月儿的……”

  “……朋友。”

  “难得有朋友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拓跋香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

  双鲤抻手翻出一个扭曲的指环,大声问:“这是什么?”

  拓跋香瞧看一眼,面有赧然,不好意思说那其实是中原的顶针,先就着袖子一笑,忆起当年:“那时时有应酬吃酒,朝中几位重臣的夫人都是晋女子,座谈间听他们说民间有旧俗,虎头辟百邪,我就想学着做一双虎头鞋。说来惭愧,我不事女红,剪样、打袼褙还好说,就是纳鞋底难办,几针下去依旧扎破手,气得我把东西就地一摔。”

  “月儿那时候就扒在门边看,顶针就摔在他脚边,给摔了个凹瘪样,”拓跋香憋着后话顿了顿,才续上,“你们猜怎么着,他搬弄不回去,直接上嘴咬,结果把牙给崩坏喽。”

  双鲤从筐里捞出那双老皱发黄的布鞋,惊叫道:“是这个么,很漂亮呐!”

  鞋子做工放在当下看算不得好,但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来说,却足可见用心,晁晨伸手,轻抚了一把鞋面,余光向后瞥,只瞧窗棂上那道影子猝然放大,但很快又退了开去。

  谁还没个天真烂漫的时候?

  不知为何,晁晨脑海中立时浮现出缺牙的笑容,公羊月总是谑笑、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却从没见过他有心花怒放之笑。

  片刻的功夫,双鲤和拓跋香把东西挑挑拣拣,又说到了别处。

  “所以老月不吃猪肝,是因为公主娘娘您?”

  “只要是肝,都不吃吧。”拓跋香努力回想,“我们草原儿女,两三岁就得学骑射,我记得他那次是被枝桠刮着,虽没坠马,但却拉了口子,我听人说吃肝生血,就煮了许多。可能确实太难吃,月儿吃了一块,脸都绿了,我现今还记得他那表情。”

  “后来呢?”

  “后来我有事离开,回来时盘子里的全吃光了,侍女偷偷跟我说,他一边嫌弃一边下筷,只是打那以后,是再也不食。”拓跋香脸上现出温暖的笑容,银色的月光披洒在她身子上,却一点也不清冷,“月儿,实际上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细细想来,倒真是如此。

  往远了说,他会为了给双鲤买及笄的簪子,用自己的剑穗去换;会迁就她瞎胡闹的要求,纵使百般不情愿,也会陪同去烧香;会为了帮封念治伤但又不想让他受自己恩惠而借口打赌;会在崔大夫沿路寻药取之不得时,第一个出手。而往近了说——

  晁晨没忍住,两手交握,心中升起别样情绪。

  他会在自己夜归时城门守望,留灯一盏;也会在当堂夜候而瞌睡时,路过顺手摘下衣服给自己盖上……

  听着身边两个女人的一言一语,他的心里满是那个红衣剑客。

  “还有一回……”

  拓跋香嘴里的糗事就没断过,双鲤很给面子的捧场,不管好笑不好笑,先大笑上三声,整个院子都因她而闹哄哄的。晁晨无意间发现,至少从半炷香前开始,那道在屋中徘徊的影子,立在窗前再没走过。

  说到最后,回忆尽了,诸人散场。拓跋香身心疲惫,看门窗仍旧紧闭,唏嘘一声不再强求,准备离去,不过,走之前她又仔细端详了晁晨两眼,拉着人问:“我看小先生玉质金相,端的是淑人君子,不知今年贵庚?家中何人?祖籍何处?可有婚配?”

  瞧那话头,就差问生辰八字。

  公羊月本是要熄灯,乍一听,又走回门前,面如黑土一掌豁开房门。

  晁晨虽是脑中发懵,但依礼耐着性子一一如实答话,拓跋香无知无觉,她倒并非是要说亲,只是出于母性,对自家孩子身边的人有股子莫名的关切,约莫是觉得此一场相逢后,很快便会分散,想探探身边人的底,往后也好放心。

  “那,那你觉得我们家月儿如何?”拓跋香脱口道,直教双鲤瞪掉眼珠子。好在,她亦意识到自己表意生歧义,又改口说:“小先生勿怪,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家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刹那,心底似开了个洞,许多念头涌来,是赞或是骂,是厌恶或是心悦,恩怨交织,爱恨难言——

  “他……”

  张开嘴,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咳咳。”

  直到庭前一道轻咳打断,双鲤甩着辫子回头,捂着嘴唤了一声:“老,老月?”闻言,晁晨整个人僵在原地,惶然不敢抬头,只敢将目光滞留在石板上晃动的纤影上,其实他方才什么都没说,但总会不由自主生出惊怖,怕被公羊月看穿内心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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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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