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的脸僵住, 摆手往后退开,讪讪道:“开个玩笑,我知道不是你, 若刺客真是你,世子不会任由你活到现在, 他该拿你的命换他的家人。”

  黎秩眉头紧紧皱起。

  江月楼忙道:“在我眼里,他应当会这么做。但他对你如此客气,想必他已经知道你是清白的。这段时间我远在西南办事,隐隐也有听闻江湖上发生了一些事, 我不清楚你最近都经历了什么, 又和世子做了什么, 不过你应该也猜到了, 矛头一直在指向魔教。”

  黎秩没有纠正他的称呼,他松开剑, 在袖中取出一块黑色的铁牌,推到江月楼面前,“这是什么?”

  从江月楼惊讶的眼神看来, 他看出来了——“镇南王府的死士独有的腰牌, 他们已经出手了?”

  黎秩沉吟了下, 又问:“镇南王府可有一个叫元惠的刀客?”

  “不清楚, 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江月楼道:“一时半会儿我也查不到, 我只知道,镇南王身边有两位门客,武功奇高, 那是一对师兄弟,两名番僧,镇南王十分信任他们。”

  黎秩又看向那块铁牌,“这东西,世子也知道?”

  江月楼笑了笑,“黎秩,你要知道,我跟世子从来都不是一条线上的,不过平阳王府高手如云,世子手里又握着千机阁,消息灵通甚至不亚于王爷的天罗地网,就是我的无争山庄也得靠边站,你觉得他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黎秩怔了下,“千机阁?”

  “那是几任前的皇帝留给平阳王的人手了。你知道的,这些年皇位更替之快,短短二十五年,就换了五位皇帝。而千机阁,正是惠帝在鼎盛时期一手创建的,最后竟然留给了小儿子平阳王,当初就是在位那位是亲兄弟都颇为防备。”江月楼道:“就算这些年千机阁由明到暗,从朝堂转到江湖,现在上头这位和王爷也不能放心。”

  现在这位皇帝,与那摄政王一母所出,只要是太后还在,他们之间的信任就还算牢靠。再而言之,当今的皇上的皇位也是摄政王,庄亲王让的。

  三年前先皇暴病驾崩,最有资格做上皇位的就是他,他却拒绝了,将皇位让给了自己才十岁的弟弟。

  据闻那年有个传言,是因庄亲王要娶的男妃乃先皇即将册封的皇后,他是为了个男人策划谋杀了亲兄弟,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上皇位。

  因此,自行宫归来的太上皇大怒,亲自教导幼帝,奈何太上皇早已年老体迈,就在去年已病逝,这周国的天下终究还是落到了摄政王手里——

  不过这些只是传言。

  黎秩也是才知道萧涵手底下还有个千机阁,他愣了一下,倒没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什么,只望向江月楼。

  “这些就是全部了?”

  江月楼无奈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想必世子能告诉你的也不多,因为这次办事,王爷手底下不止有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分了几路人追查,大家得到的任务都不一样。世子现在应该还在等王爷消息,因为王爷交给他的任务只有抓到刺客——而现在也许正在被镇南王府针对的你并不是刺客。他也许也已经开始猜测,这是不是镇南王府声东击西的缓兵之计,因为现在王爷跟镇南王在争的就是时间……”

  黎秩听得头疼,摆手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既然你已经说完了,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江月楼意识到话里深意,苦笑道:“是啊,你该找我算账了。”

  “是。”黎秩握起长剑,起身道:“江庄主,问你一句话。”

  江月楼跟着站起来,“你说。”

  黎秩问:“出卖朋友的感觉,如何?”

  江月楼笑容苦涩,“若是可以,我并不想出卖你。但这次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也没有办法。这个刺客很重要,镇南王已经在密谋造反,甚至与西戎外族联系紧密,时局紧迫,若能在此刻抓到他的把柄,也许就能阻止这场战火,否则苦的还是百姓。”

  江月楼认真地说:“这么做并不能扳倒镇南王,但绝对能拖延他的脚步。如今的天下还是太平的,黎秩,我喜欢这份太平,我想守护它。”

  黎秩静默地看着他,这是他与江月楼之间的代沟,说不上是天堑,他能理解江月楼为摄政王办事的初衷,但他也无法容忍江月楼出卖自己。

  “一码归一码,你别跟我说这些。”

  江月楼熟知他性情如此,点点头叹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要出这口气的,这次的确是我出卖了你。你动手吧,但我希望你留我一命,我任务还未完成,还要护送小侯爷入京,在那之后,我也不会再回到江湖上了,我也不知道王爷会安排我去哪里……”

  “我已经吩咐过无争山庄,他们会继续帮你找你的父亲,但凡有一点消息,他们会立刻告知你。”江月楼道:“这是我对你的愧疚与补偿。黎秩,能与你结交为好友,是江某的幸事,承蒙你的数次慷慨相助,江某感激不尽!”

  他说着,朝黎秩躬身拱手,郑重一礼。黎秩坦然受了,他却又将剑放了回去,而后走向江月楼。

  “好,那现在就开始吧。”

  江月楼慢慢地展开双臂,“来吧,你是要断我手还是断我腿,我都认了,我现在还不能死……唔!”

  不等他把话说完,黎秩手握成拳,重重打在他腹部。

  剧烈的痛楚袭来,江月楼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整个身体弓了起来,面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唰地落了下来,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却也没有回手,静等黎秩继续动手。

  然而黎秩甩了甩因太过用力而发麻的手腕,迟迟没有再动手。

  江月楼正困惑,不远楼道间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

  “你能不能不要杀了他?”

  二人齐齐看过去,便见两个人趴在楼梯栏杆上,不知来了多久。

  一人是萧涵,一脸乐得看戏的表情,另一人是个灰衣的少年。

  那少年还很稚嫩,约莫才十六七岁,脸上还有着几分婴儿肥,看着又白又软,一双眼睛很大,很清澈,好像在发光,刚才那话就是他说的。

  见黎秩看过来,萧涵还笑着朝他摆摆手。黎秩没理会他,只觉有趣地问那少年:“为什么?”

  那少年倒也不是求情,他说:“因为他把我从西南接出来,救过我好几回,而且他是庄亲王的人,不能乱杀的,虽然他真的不讨人喜欢。”

  江月楼那阵剧痛已然缓了过来,闻言又是一阵失笑。

  “小侯爷?”黎秩问。

  少年扬起一个灿烂又天真的笑容,“如果这里没有第二位小侯爷的话,那你叫的小侯爷应该就是我。”

  萧涵走下楼梯,介绍道:“他父亲是西南军中一位大将,两个多月前西戎犯境,他刚好巡边到那里,护城战死,王爷遂追封其为昌平侯,体恤功臣之后,让我等护送小侯爷回京师,他也是皇室中人,算我的远房侄子。”

  小侯爷趴在栏杆上用力点头,“嗯嗯,不过我从来没去过长安,这是我第一次回家。”他望向萧涵和江月楼,“我和爹爹能回到长安吗?”

  他说这话时,摸了摸怀里抱着的一个黑色的小坛子。黎秩这才看到那个坛子,猜测那里面是骨灰。

  萧涵正好走到黎秩身边,闻言回身笑道:“自然能。”

  小侯爷得到承诺,笑了笑,“那我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说完,这少年噔噔噔又跑上了三楼,跑的比兔子还快。

  萧涵啧了一声,回头望向黎秩和江月楼,“谈完了?”

  黎秩思索了下,点了点头。

  萧涵又问:“还打吗?”

  黎秩不屑道:“等下回吧。这半死不活的样打了也不痛快。”

  萧涵低声笑了。

  江月楼也松了口气,扶着桌子坐下。

  萧涵突然道:“我这次来,带来了王府剩下的半数精锐,在黄昏前,他们会陆续赶到,送你们去坐船,到时燕七会直接护送你们走水路到京师。”

  江月楼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很快又换做了为难,“还有人在追杀我们,就在这附近,时刻都有可能出手。前几日我们途径此处,是湖口的副总兵接待我们,但在接风宴上,刺客突然出现,我怀疑,他不是被镇南王府收买了就是本就是镇南王府插进来的人。”

  “我会去查。”萧涵道。

  此地已经远离西南境地,没想到镇南王府的手伸的这么远。

  萧涵思索了下,决定道:“事不宜迟,你们今夜就出发。”

  江月楼道:“怎么走?”

  萧涵道:“你们走,我来安排。”

  只是江月楼早就说过了,此地的副总兵都已经叛变了,那他们要离开必然会很危险,而且这里不是苏杭,平阳王府的势力也不在这里。

  不过萧涵敢一口答应,江月楼能做的只有沉重地道谢,而后急忙下楼去找人安排今夜离开的事宜。

  看着一瘸一拐的人下楼后,黎秩才问:“你有什么安排?”

  他也隐约听出了要助江月楼并不容易,且会十分危险。

  萧涵摇摇头,没有直说,只笑着道:“入夜时你随他们一块坐船走吧,半路下来等我就是。”

  黎秩隐约听出来什么,眸光一顿,否决道:“不。”

  萧涵故作好奇地问:“为什么?”

  黎秩看着他的眼睛,“你想留下来。”

  萧涵倒也没否认,“总得留些人下来蒙蔽藏在暗处的人。”

  黎秩觉得自己猜到了几分萧涵的安排,想也不想道:“我也留下。”

  萧涵显然有些意外,但他向来不能撼动黎秩的决定,须臾后,他笑着搭上了黎秩肩头,“行吧,不过一会儿,我想请枝枝帮我一个小忙。”

  黎秩懒得管他的称呼,且毫不犹豫拍开他的手。

  “什么?”

  入夜,风雨突至。

  易容成黎秩与萧涵模样的江月楼和小侯爷等人兵分几路,陆陆续续坐上马车离开,燕七走时很不放心,最后还是不得已带走了客栈里所有人。

  风雨很大,客栈很安静。

  整座楼里,只有大堂一盏温暖的烛火,与坐在烛火旁的两个人。

  黎秩易容成了小侯爷的模样,但身形总是不像的,萧涵则除去了易容,用回了自己原本的脸。

  桌上现煮的茶水滚滚沸腾起来,为这清冷的小楼添了几分生气。

  黎秩望着门外风雨,指尖不自觉轻按住桌上的九斤剑。

  “你太冒险了,一个侍卫也未留下。”

  “小侯爷应该是在西南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这对摄政王而言定然很重要,对镇南王也很重要,他们都想要得到,就必须倾尽全力,而我要护送小侯爷顺利离开,也必须全力以赴。”

  萧涵慢条斯理地提壶倒茶,而后流利地将第一杯热茶推到黎秩面前。

  “他们也许已被燕七他们分散了,但留下的人也不会少,这个客栈他们一定会来检查一遍。”萧涵道:“既然来了,今夜就不能让他们轻易离开了。”

  黎秩凝望着萧涵,没接那茶。

  萧涵那张俊美的面容上十分平静,他身上有着一种仿佛运筹帷幄的镇定,不过他今夜也有些紧绷,他一直都没有再笑,话也变得少了起来。

  黎秩想起江月楼跟他说过的话,忍不住问萧涵:“你是被摄政王逼的?因为他困住了你的家人?”

  萧涵顿了顿,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江月楼告诉你的?”

  黎秩垂下眼皮,当是默认了。

  萧涵摇头失笑,“江月楼想太多了,我与四哥的关系没那么僵,他没困着我的家人,他也困不住我爹。我会帮他办事,其实也是自愿的。”

  黎秩问:“为什么?”

  萧涵指尖敲了敲桌面,似乎在想该怎么告诉黎秩,片刻后,说道:“这么说吧,镇南王有勾连外敌的嫌疑,而且这些年皇权一直不大稳定,四哥不仅忌惮镇南王,也忌惮很多人,包括我,但我其实没有什么野心。”

  “真的。”萧涵生怕黎秩不信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过得好好的,没事去参与那些事做什么?我爹也是这么想的,他只想把烂摊子扔给我,带我娘出去游玩,他根本就不在意权势。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都怪皇祖父分给我们家的遗产太过珍贵。”

  黎秩道:“千机阁?”

  “正是,他们都觉得得了皇祖父一手创建的千机阁,必然就是皇祖父认定的下任皇帝,从而怀疑了我爹几十年,哪怕早已换了几任帝皇。可我们要是把千机阁让出去了,我们自己也没办法自保了。”萧涵叹气道:“所以我只能向四哥示好,自愿为他办事。”

  黎秩好奇道:“你们关系很好?”萧涵都喊摄政王四哥。

  “以前还不错,自从新皇登基后就不太一样了。”萧涵无奈道:“但其实与定北王、镇南王相比,我们平阳王府实在是太平庸了,我们手中没有兵权,只有一个千机阁,四哥也明白其中道理,对我爹和我总比其他人亲近些。”

  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千机阁,在萧涵口中似乎是累赘。

  黎秩将信将疑,但他又认为萧涵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他还有一些疑惑,索性也问了出来,“被皇上下毒的刺客,是不是与我伏月教有关?”

  说起这个,萧涵有些心虚,“我猜应是如此。不过现在我也被镇南王府的人搞晕了。他们一直针对你,却只是挑唆他人,并没有直接出手。”

  他不明言,黎秩便替他说,“你接近我,是在试探我的立场,怕我与刺客有关,同时也是试探镇南王府,制造出我与你早有勾连的假象。”

  萧涵摸摸鼻子,“这个刺客出了京师,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他着实不易,不过我相信不是你,只是枝枝,这个刺客很有可能与伏月教有关。”

  黎秩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这半年一直在外……”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萧涵,凌厉的眸光微微闪烁,“江月楼走前提醒我,我身边有你的人。我在外的住址,就是我教中亲信也没有几人知道我的下落,而我也从未主动告诉过江月楼,不可能是他泄露的。”

  萧涵欲言又止,最后看着黎秩一脸为难,没有说话。

  “不能说?”黎秩了然。

  萧涵迟疑了下,只道:“现在时机不对,但你可以相信我,他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让他伤害你。”

  如此一来,他也算不上在对自己撒谎,也没有违背之前的话。

  黎秩静默须臾,端起半凉的茶水,“你的话我又能信几分?”

  萧涵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黎秩笑了一声,斜睨着萧涵。

  萧涵也跟着笑了笑。

  黎秩端起茶水,一口喝完。

  小楼外雷声轰鸣,道道白色电光划破夜幕,风骤雨急。

  数不清的黑影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这座小楼。

  黎秩搁下茶杯,望向门外。

  “来了。”

  萧涵也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同时,拿起了搁在一边的剑。

  黎秩跟着起身。

  萧涵随之拔剑出鞘。

  “我带了剑。”黎秩眸光一顿,举起手里的九斤剑。

  萧涵望向他,桃花眼里含着几分笑意,“我知道,我自己用的。”他的指腹在剑锋上轻轻擦过,感慨道:“不过我很少与人过招,也不知道我这剑能不能杀人。”他说着,叮嘱黎秩道:“但今夜雨大,你尽量不要出手。”

  “你身体弱,容易染上风寒。”

  黎秩眼里有些震惊,看向他手里的长剑,“遐光?”

  萧涵笑道:“你对剑真的很了解。没错,这是江月楼留下的佩剑,不过听说他的剑库存了上百柄好剑,可见这剑只是他目前最喜欢的。”

  黎秩颔首道:“剑是好剑,但遐光并不适合你。”

  萧涵闻言有些好奇,问黎秩,“那我适合什么剑?实不相瞒,我还真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剑。”

  黎秩看看他,又看了眼他手里锋利无比的剑。估计外头的人都等急了,他道:“看缘分吧,有机会总会找到的,现在这把还能将就着用一下。”

  萧涵点点头,提着剑走出去。

  黎秩也跟上,却在门前时被他塞进来一把刚撑开的油纸伞。

  黎秩皱起眉头,漠然地看向萧涵,后者一脸无辜。

  “你先别动,等我没力气了再来。”

  黎秩怔了怔。

  萧涵朝他一笑,利落地转身出门。

  雨很大,在出门的瞬间打湿了萧涵的紫衣,篱笆外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在呈包围之势慢慢靠近,早已暴露身形,粗略数来,有近三十人。

  萧涵走到庭中,抬手举剑,做了一个十分普通的起手势。

  黎秩就撑着油纸伞,站在客栈门前望着,这一刻,眼前一个相似的画面浮现而过,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萧涵后背。

  他知道萧涵会武,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萧涵出剑。

  黎秩莫名紧张,心下也无端涌上几分激动,仿佛在检阅萧涵这些年的用功程度。他果真没有出手。

  目露凶光的黑衣人们小心地靠近过来,试图先将萧涵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干掉,他们先动了,快刀斩断雨线,织成一张罗网压了下来。

  同时,雨中扬起一道清亮的剑光。

  摧风折雨,一剑荡魂。

  黎秩嘴角遏制不住地勾了起来,眼里既是惊诧,也是欣慰。

  果然,萧涵没有辜负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