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私生子>第120章 寒刀(二)

  傅御走后,昌同帝轻拢衣衫,轻击榻边钟磬。

  福官得了这一声响,扬手招呼早备好热水的宫女鱼贯而入,他则监工一般盯着,哪位宫女有抬眉的迹象,必定狠狠吃一拂尘。热水,檀香,衣物都放到指定位置,宫女们怎样游进大门的又依葫芦画瓢的游出去,来往数次,独有地砖上的暗纹看得最清楚。

  准备妥当,福官绕过层层叠叠的纱幔步入内室,浓郁的麝香味扑鼻而来,福官见怪不怪的行礼,“陛下,沐浴吧。”

  “嗯,”昌同帝懒散地应一声,任由福官抱起洒了一榻的长发,眼里酿着混沌的云,像没睡醒,倏尔云气一散,昌同帝问道:“崔家走到哪儿了?”

  福官略有迟疑,“陛下,您忘了这才过了一日,想必樊将军还没收到消息呢。”

  忽然磬声再响,昌同帝偏头看了眼榻边小磬,喃喃道:“有人来了,福官去请人进来。”谁料话音刚落,殿外人竟一刻也等不急,大逆不道的直闯清静殿。

  福官愕然不已,一句“拿下逆贼”卡在嗓子眼儿,闯入者单膝跪地先没头没尾的来了句:“出城了。”

  昌同帝豁然起身,肃然道:“带回来。”他这动作来得突然,福官没跟上节奏,抱着的一头长发绷得像块直木头,福官吓得三魂七魄散了一半,也不敢看昌同帝哆哆嗦嗦地来了个五体投地,“请陛下责罚!”

  天边滚了声闷雷,耀目白蛇打在昌同帝脸上,一时神色难辨。

  春雨细密如丝线,天地都勾连在一处,哪怕是偌大皇庭也显得渺小无比,沧海一粟。

  孔日朝打着油纸伞等在皇宫西角门,这处是宫人月初采买所用,如今已经月中少有人过。等傅御一出现,他撑着伞迎了上去,伞往傅御那头倾斜,他急得嘴里起了一片燎泡,“老师,如何了?陛下为何连夜召您如宫,可是……”

  年前狄戎连绵的大雪,神女峰都肉眼可见的拔了个儿。往年狄戎早来礼朝边境打秋风,今年却没有反应。静,静得可怕,让人如何能安心?上京的有见识大人们都隐隐有风雪欲来的预感,而孔日朝担心的却不是这桩……

  傅御拍了拍他肩膀,“先上车。”

  孔日朝攥紧伞柄,一步赶着一步到了牛车边上,先撩开帘子让傅御先上,自己在车外抖干净油纸伞上雨珠,跟着入内。

  “老师……”

  “只是寻常问话。”傅御答道。

  心里石头落了地,孔日朝长出一口气,外头染上的雨珠顺着他鼻梁滑下,他出神的往向窗外濛濛雨雾眼神失焦,喃喃道:“万幸,万幸……”

  傅御失笑:“万幸什么?怕陛下察觉人头落地?他早被金笼养得失了格局,纵有谋也是小谋,一切以自身之利益出发。这天下之万民,甚至比不上他的一根头发丝。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帝,深宫墙苑消杀少年。”

  说着他摇摇头,似在叩问自心,“我亦俗人,困宥于执念不得超脱。”

  孔日朝聚拢神,他精神很有些恍惚,根本没听清傅御说了些什么,连日来因为与老师私下里做的“大事”他彻夜难眠。昨夜听闻傅御被传唤进宫,他惊得四肢抽搐,心悸难安。数着天亮过日子,终于再是等不得,看了眼天色,带了把油纸伞等在宫外。

  他也算久历朝堂,本不该如此无措,只这次做的事,一旦发了别说他与老师,怕是全族都要受牵连,

  ——叛国之罪,是为逆贼。

  傅御深谙人心之道,一看就知道自己学生手嫩,过于局促导致精神过激,这样反而容易叫人看出破绽,他面不改色的开始画大饼:“如今昌同帝能依靠的不过一鳞一爪,鳞为柳州之崔,爪为镇国之罗。鳞唯有防护之能,目前不足为虑。当下之急优先处理罗家,可惜罗家那老憨八龟取了个好媳妇,将全家围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由头发难。”

  “此次狄戎之祸,是生民之难,对我们而言却是机会,彻底铲除罗家的机会,同时这也是罗家的机会,重掌天下兵马的机会。”

  “一旦让罗家重新回到战场,回到柳州,就如搁浅之游龙重入大海,制无可制。那头憨八龟心眼子全长作战领兵上,确实是百年难遇之将材。只要常胜军在,罗氏将旗林立大军之间,帅星归位,哪怕不能打得狄戎溃不成军,让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绝不成问题。”

  “狼王还太年轻,齿爪未利。”

  孔日朝忧虑更甚,“老师,既然如此,我们与凶真之谋意义何在?哪怕凶真能与狄戎一同发动,一攻西,一攻北,打个出其不意占下苍州,待常胜军击退狄戎再回援苍州,定可与西凉铁骑合力重新夺回苍州。我们冒着杀头的风险,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傅御撩开车帘,回望轮廓逐渐模糊的皇庭,意味深长道:“这就要靠陛下了,常胜军不止是我们的心头大患,更是陛下的。有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只有将二十万常胜军葬送在柳州,他才敢放心用罗青山与我行刀剑之争。”

  孔日朝骇然,不敢置信道:“老师你的意思是,陛下可能会瞒下狄戎异动之事,甚至亲自出手替狄戎遮掩,将一无所知的柳州军民赤裸裸扔在狼群之中?”

  “不是全部军队,昌同帝可舍不得他培养的酒囊饭袋,若我所料不差樊震岳已经领着崔家和铁山骑开始撤离柳州。”

  再精悍的兵卒在无人率领又实现没有防备之下,面对骑兵的冲击都是一盘散沙。

  没了常胜军,哪怕是罗青山也不可能救危局于将倾,正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陛下既然容不下常胜军,那不如死干净些,连罗家也一并留在战场上,傅御眸色深深。

  礼朝败局已定,上有疑心深重之主,下有为官不慈之臣,外有虎视眈眈之狼犬,内有酒囊饭袋之虫豸

  “老师,十四已按照吩咐带人潜伏在苍州戍边城。”

  “嗯,”

  “宋凌你怎么又在敷衍,我在问你话呢!别嗯了,你方才问我一个问题,现在到我问你了,我若是去了一个你再也见不到的地方,你心里会不会记挂我?”罗锦年属实有些高估自己,他压根就不是能藏住事的材料。做了一分好,都能夸耀出十分来,恨不得敲锣打鼓派人站门口,逢人便说罗府大少做的好事。

  出行苍州,入军营历练,在罗少爷心中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该受万人吹捧。能憋这些日子实在是为难他了,眼下和宋凌共处一室,藏起来的大尾巴忍不住探头。

  “会记挂,”宋凌晕牛车,细雨拍打窗棱的声音也聒噪,他有些怏怏的,单手撑着侧脸有气无力地敷衍

  罗锦年思绪跑得飞快,已经从你会不会想我?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不知何时再相见的愁绪飞到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身骑大马,脚踏蛮夷,他忍不住雀跃的问:“宋凌你觉得我穿什么颜色的战甲好看,军营里像是只有玄青二色,那不好看啊。我要去订两身大红的,嗯,对,红的好,衬我。”

  宋凌本昏昏沉沉,奈何有七彩的大尾巴直往脸上怼,他思绪陡然清明,敏锐地捕捉到罗锦年放的一堆狗屁里唯一两个关键词,战甲,军营。

  宋凌换了只手托腮,看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哪儿的军营?”

  “苍州啊,”罗锦年没过脑,瞬间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他猛的意识到,糟糕。他捂住嘴,在软垫上左脚蹬右脚后退,只留下对杏眼眨巴。

  是警告也是祈求,别问,问也不告诉你。

  殊不知宋凌此刻没有心思管他,脑海中反复回荡两个字,完了。

  哪怕罗锦年不说他也能从他反应推测一二,他定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动了去苍州的念头,瞧着架势,只怕不是这两日才起的心思。而他从先生那处得知,昌同帝一直暗中派了人手“保护”他,而与他走得近的草包美人有很大可能也顺道受了“保护。”

  罗锦年意欲去往苍州的折子只怕已经摆在昌同帝案头多日了。

  陛下可不会管罗锦年是不是任性妄为,一人之决,以他对罗府的防备程度,只会觉得罗府有异动,或者罗府欲回柳州。

  这算是歪打正着了!

  宋凌闭上眼,不停告诫自己,对面坐着的是罗府唯二的血脉延续,唯一的孙辈男丁,戒急,戒怒,万一失手弄死了,罗府可就绝后了。

  当务之急是先回罗府将此事告知先生,在昌同帝有防备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突围成功,明日便是早苗节,要尽快告诉先生不可动手。一旦动手清理小尾巴,好如瓮中捉鳖,一家人整整齐齐,谁也跑不了。

  等等,宋凌陡然睁眼,那此次出行,昌同帝必定有所察觉。

  罗锦年被他看得一阵毛骨悚然,梗着脖子道:“你猜出来又如何,我警告你不准告诉祖母和娘,兄长自有决断。”

  牛车忽然一顿,毫无防备的罗锦年差点栽出去,稳住身子探出个脑袋刚要斥问车夫,不想却和一富态圆脸对上。罗锦年愣住,这是谁?

  圆脸男人也不打伞,立在雨幕中,身上都浇透了,他一笑,水珠子顺着泪沟往下滚:“郎君,我乃城卫军二军的屯长,唤我刘良便是。前方十里处,有一伙盗匪逃窜,我特意率人来护送郎君回京,不得已之下才拦下郎君车架,万望勿怪。”

  京郊怎会有盗匪流窜,真把我当草包糊弄?不知有哪个胆大的小蟊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罗锦年火自心头起,认定了拦车人是来故意找茬的,正纠结着是踹胸口还是踹脸时,一道声音从车内传来:“有劳大人了。”

  罗锦年哑了火,恶狠狠甩了个眼刀甩下帘子坐回车内不解的问:“你信他的鬼话?京郊怎可能闹匪?”

  宋凌挑起车帘往外看,圆脸人招呼着一列人马将牛车包夹在内,脚底一踩一个水坑,黄泥渐在裤脚上,隐约可见粗制袍甲里包括写的黝黑冷铁——精兵

  圆脸男子对上他的目光,嘴角咧到耳边露出森白的牙,朝他笑道:“郎君还是将帘子放下吧,天寒,仔细淋了雨。”

  声音隔着雨幕有些虚幻,宋凌放下车帘。车内罗锦年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是哪个小兔崽子整他这一遭,他显然已经认定外头这阵势是京中那群少爷搞出来的下马威。

  分析来分析去,这口黑锅眼见就要扣到张凭越头上,宋凌开了口:“岁安,你觉得陛下知道你的打算吗?”

  罗锦年一撇嘴,不以为然道:“陛下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打哪儿……”话说到此,再无下言,罗锦年目光透过车帘缝隙看向雨幕里成合围势的兵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恐惧?或者该说愤怒?

  宋凌暗自叹息,罗锦年是罗家上下放在心尖上的明珠,他也不例外。如果可以他宁愿罗锦年一辈子懵懂,一辈子都眼里都只看得见盖在腐潭之上的雪白狐皮。可惜天不遂人愿,日后上京必定步步风雪,寸寸泥泞,再不能如此天真。

  一时静默,罗锦年惯爱用嘻嘻哈哈粉饰太平,他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样问道:“你最近见过傅明心没?这小子不知何时带着他相好的跑了,一点消息不给我留。忘恩负义的!有了娇娘便忘了媒人,也不说请我吃酒,下次再见我非得狠狠宰他一顿。”

  一路颠簸回府,罗锦年推说自己乏了,一溜烟回了自己院里。一人独处时,罗锦年左手握拳,骨节咔咔作响。

  他用尽全力挥拳砸在酒瓶上,“嘭!”酒瓶染着红炸了一地,鲜血顺着凌厉弧度蜿蜒而下,罗锦年恍惚间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宋凌立于青石之上眺望远山,他愤怒又绝望的低吼,

  “好一个鸟笼!”

  十日后,四更天宋凌惊醒,府中似冷水入油锅吵嚷不停,他披起外衣走到院外——只见北边的天烧起来了,黑纱被烧透露出橘红的底色,似新一轮大日。有灼人的热度蔓延千里万里涌到上京,宋凌忽然出现幻听,呐喊、哭嚎,求救声与府中切切的惊呼声议论声揉在一起,如亿万蚊虫振翅,吵闹不休。

  宋凌捂耳蹲在原地,天上开始奏雪。他抬头用手接住一片,茫然的想,四月怎会飞雪?手指轻捻腹间黑了一片,原来天上落的——非雪,为灰。

  烧透了的骨灰。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抽风的半夜更新,糟糕,又忘了定时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