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私生子>第115章 佩霜刃(一)

  风雪已过,莺草登科。

  “屈大人我这处有篇策论可称惊世,我阅文千数,此篇为最,可堪前三甲。”一胡子拉碴的老头强行按耐喜色将手中试卷推到长案中间。

  考生完卷后,试卷封页统一回收由八位次审一位主审共同评阅。阅卷期间九位考官不得踏出贡院一步,不许接触外人,凡与外人接触者当即取消评选资格,对日后升迁亦有影响。

  会试阅卷官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差事,阅一次卷能抵上外放寒州兢兢业业两三年,特别主审,会试关系全天下命脉,谁能当选主审,就意味着其身后势力冠绝朝堂。

  今次主审为嘉许年间进士,知名大儒,当今丞相傅御老师,现任户部尚书的樊士远。

  不可出入贡院,九位考官吃喝拉撒全在一亩三分地,每日里还有审不完的试卷,搁谁谁不迷糊啊。

  屈大人股臀发麻,暗自后悔没听老妻的带上软垫,闻言一喜,也从自己手侧的试卷堆里择出两份,“许大人,我这也有两份。一人行文大气磅礴,眼界开阔不似举子,但所提方法多为空想,有些不切实际。另一人,舍繁文美句,行文返璞归真,构思精巧,眼光老辣。”

  屈大人也是嘉许年间的进士,当时诗词文论讲究个返璞归真,不似如今盛行奢靡之风,喝口水吃个饭都要无病呻吟。他早看不惯大行特行的奢靡之风,第二篇策论算正搔到他痒处。

  此时另一位考官也突然插话,连嘘带叹,眼神也精彩得很一时赞叹,一时叹惋。一把美髯都快被揪秃了去,如此反常引起其他人注意,问道:“大人这是看见何等美文,这般难以抉择,何不与诸君共赏?”

  揪胡子的考官叹息一声,把试卷往案中一推,闭目靠在椅背上不发一言。

  众考官纷纷传阅,最后面面相觑。

  因边境状况堪忧,恶邻虎视眈眈,如何处理边境狄戎与凶真二国一直是礼朝最头疼的问题。此次策论题目也紧跟时事,题目为安边之道。

  这题目太大最考人,考生是不是读死书的酸人一眼可辨,局限一宅一户之人,一句话就会露怯。

  而正因为题目太大,也容易写空,题目看似简单实则刁钻。

  而这篇策论,开篇第一句话。

  边境之乱,实为国贼之乱。

  后文更是毫不遮掩,直言国贼有二,一为襄党,二为当朝丞相傅御。

  大好脑袋摆明了不想要,扔着玩儿。偏生写作此策论之人,字字珠玑,可见文采。

  “好大的胆,竟然敢污蔑傅大人与张子,此等狂生该即刻缉拿归案,他的师长朋友也逃不过,竟教导出这样狂诞之人!”一考官拍案而起,怒目瞪着递出试卷那人,“王自行你安的是什么心?此等狂言不立刻打为废案,居然让诸公传阅,你王家莫非早对丞相不满?”

  王自行一对浑浊老眼顶到天上去,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我却不知从何时起评选策论不是首看文采,而是看对大人是否恭敬了。”一句大人拉得老长。

  “你莫非是知道写这策论的是谁,刻意替他开脱包庇?”

  “大人何出诛心之言,如今科举皆用科举专用字体,我何来火眼金睛能从大人们造的方块字里认出人,只不过见这文章写得好又颇多争议之处所以想与大人们共议,为何污蔑老朽?”王自行随口扯谎——因为前朝频发科举舞弊事件,自昌同年间,就有明文规定,科举时只能使用规定字体。但当爷爷的还能认不出自家孽畜?王自行暗骂,惯会来事的东西,就算张鸢和傅御都是畜牲,也不能当着畜牲的狗骂啊,有没有脑子!

  火药味都快呛死人时,一直坐在首位闭目养神的主审终于发话,樊士远一掀眼皮,嘴角边上折在一起的老树皮被扯开,声音嘶哑似断木,“都拿上来。”

  众人明了,这是要定会元了。

  王自行依旧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拎起“狂言”率先扔到首位。屈大人与许大人亦将自己看中的递上,共五份。

  樊士远看后,沉吟片刻,故作为难道:“五人都才可惊世,一时难辨高下,不若启名一观?”

  话音一落,王自行只觉得可笑,豁然起身佝偻着的背竹节样拔高,冷声道:“没骂错,真是一屋子国贼!”

  语罢,拂袖而去。

  屈许二人羞愧难当,余下人不以为然。

  为了防止考官与考生徇私舞弊,礼部制定了一系列对策,字体统一与考卷封名实用性最好,但如今樊士远冠冕堂皇的要启名一观,用意不言而喻。

  三日后,宋凌与王弗阳望江楼一会。

  今日放榜,人都往圣人庙前挤,向来热闹的望江楼反而冷清下来。

  宋凌率先开口:“不知王兄今日约我一见所为何事?”放榜日后,明日便是殿试,王弗阳为何不在家中准备殿试,反而约他见面,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他知晓王弗阳性直,也就没拐弯抹角的试探,直接问了。

  “今日是为向你辞别,”王弗阳从身侧书篓中取出古籍递给宋凌不以为意道:“殿试我就不参加了,今日返回江东。”

  知道自己落榜了?宋凌心里咯噔一声,转念一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王弗阳虽不知他具体学问水平,但顶着江东王氏这个名头就差不到哪儿去,总不至于连贡生都混不上。莫非是写了不该写的?宋凌感觉以他为人,还真有可能。

  果不其然,王弗阳嗤笑一声:“我此行来京,本就是为骂人而来,傅御专权无人敢言,我敢,襄党曲解圣人言,妖言惑众,无人敢制,我敢。”

  “自当还朗朗天青。”

  宋凌接过古籍,赞叹道:“为人之不敢为,真君子。”心想,王弗阳无意仕途,又有王家做后盾,才敢随意行事,换了个家世普通的来恐怕连上京城的门都出不了。

  二人就此别过。

  王弗阳告辞离开后,宋凌遥望放榜之处,身处高层依稀能见个影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头连成黑压压的云。期盼渴望,忐忑愿景被酿成风暴,只等一声雷响。

  “铛!铛!铛!”

  雷响了!

  该走了,宋凌渐行渐远。雷响势起,人都往那处涌去,正是难得清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铁骑开道,驱散人群。两位放榜官一人端着红绸卷轴,一人敲响锣鼓。

  围观人失了对铁骑的敬畏,推搡着往前挤,铜墙铁壁也被灼出道缝来。

  “看见了看见了!”

  “头名是傅丞相的儿子,傅秋池!”

  “我就知道肯定是他,真给我们国子监涨脸!吹嘘江东王弗阳的人呢?别说会元,连末尾也挂不上,江东王氏逐鹿书院名不副实!”

  “崔崇应第三,”一人垫着脚嚷嚷,矮些的只能在人墙外跳脚,“第二是谁?可是黄明坚?”

  “不对,不对,叫谢陌,更不对了,谢陌是谁?”

  放榜那日有两桩事最引人注目,傅丞相的儿子不负众望成为会元,第二名却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不知名举子拿下。

  当日上京凡二人相遇,皆问:“你知道谁是谢陌吗?”

  谢陌是谁?

  一朝放榜,几家欢喜几家愁。

  宋凌已经将嘈杂关在院外,独揽清愁。

  翌日殿试,他半夜离府去往巷陌谢宅。宋承熙没有食言,真的替他置办一套假身份,验身官都未能看出破绽。只需要改换容貌,便可瞒天过海。

  四更天时,引路官按照试卷上的籍贯来接人前往皇庭。一路锣鼓喧天,吹打不停,宋凌觉得自己一行人活像猴群任人围观。队列按名次排列,他前面就是傅秋池,可惜他认得傅秋池,傅秋池却不认得谢陌。

  说来奇怪,傅罗二人自从年前一别后再未相见,近月不见傅秋池,今日一见宛如初见,和以往大不相同,又具体说不出哪不同。人还是那个人,长相还是那个长相,但整个人都凉透了,冻人。

  有些像他爹,宋凌默默道。

  五更天时从正午门入紫宸殿,帝王坐庙堂,权臣居两侧。寻常举子哪见过这场面,小肚腿都快转筋,所幸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没露出丑态,掐着嗓跪拜帝王后,依次落座。

  宋凌也有些怕,他怕被罗青山看出来,甫一落座他拿余光偷瞄武官那一列。罗青山身材高大,又站在最前头,极其惹眼。

  只见他眼皮半开半阖,平直的嘴角弧度凌厉,看起来不怒自威。宋凌脸皮子一抽,睡得真香。

  昌同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他咬字极慢极轻,声线醇厚不似帝王,倒似凡间教书匠。他给众人设了道题目,当场作答。宋凌不徐不疾答完,任由大太监收走答卷。好整以暇的听着周围急促的心跳与杂乱呼吸声,暗讽,状元公早早内定,俗人几个还在心存妄想。

  他幼时也曾想过要三元及第,要做状元郎,要做千古第一人。大时方懂,形势比人强,权势二字能压的你抬不起头。宋凌微微侧身,不闪不避地看向傅御。

  心想,今朝殿上任纵横,来日且看。

  然,天子做垂堂,无人可测。

  “谢氏陌,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可为群才之冠。”①

  宋凌愕然抬首。

  作者有话说:

  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