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意一惊, 下意识唤:“陛下——”
陆明煜:“嗯?”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在天子年幼时就照料对方。一年年下来,李如意最清楚皇帝是什么脾气。
他并非不听人言。相反, 对于“有道理”的话,陆明煜会听,也会认真考虑,甚至有过多次因臣子谏言而修改自己想法的经历。但是,对于他认为正确的事, 陆明煜也会坚决贯彻执行。
李如意不觉得自己能讲出说服皇帝的道理。仔细想想,假若边关真的安定下来,皇帝出去转转, 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他扯出一张笑脸,说:“到时候,奴才可也能见见塞北风光了。”
天子听着,虽然分辨出李如意前后语气不同, 却并未追究,而是再笑一笑,说:“正是。”
他也知道轻重。在战事尚未平息之前, 这番对话, 再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陆明煜稳坐长安, 收着一条条战报。
往后,好消息却没有这么多了。
在再度失去两座城后, 那位乌苏可汗仿佛也爆发出气势。余下六城被严加封锁,大周军队组织了数次攻城,都未有成效。
按照侯杰等人的估算,今年该有的春耕早被毁在战事当中,城中余粮不多, 按说早该到了契丹人无法坚持的时候。可他们一日日待在城墙上,竟是仍然大口吃肉。
侯杰等人初时只觉得多半他们早前运了许多牛羊进城。直到有一日,大周军队再度攻至城下,有人捡到一截人骨。
此前,大周军队已经与契丹人在此交战良久。捡到人骨,其实不稀奇。问题在于,这节人骨上,挂着数缕熟肉。
再想到从前见到的景象,侯杰眼前发黑。赵岳等人看了,一样暴怒。
这样情形中,“云归”反倒是更冷静的一个。
他这会儿虽无将军之名,却已经能和其他将领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在一片激愤中,他淡淡说:“看来城中的确再无可食之物。”
听了这话,侯杰、赵岳等人立时对他怒目而视。
只有魏海,心情复杂。
顶着侯、赵等人的目光,“云归”又说:“他们已至强弩之末,这正是大周的机会——侯将军、赵将军,如今不知多少百姓被囚在城中,在这儿激愤最是无用,还须尽快将他们救出。”
听了他这话,侯杰等人虽然依旧咬牙切齿,却也明白了青年的意思。
对。他们在这儿咒骂的每一刻,都可能让又一个大周子民亡于那些畜生之口。
想到这里,有再多愤慨,都被强行压下。
几人又开始讨论接下来如何作战。许多攻城方法已经用过,大周的士兵一样疲惫不堪。这原本该是一场持久战,可是,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
这样情形中,“云归”有了一个新的提议。
旁人听着,起先莫名。可往后细思,又慢慢觉得,对方说的的确有理。
最重要的是,他们早就无计可施。到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
等到这次会议结束,侯杰、赵岳等人下去布置。
魏海旧伤未愈,虽然参会,可他身上已经不担具体职务。此刻眼看其他人离开,他慢慢撑着自己身体站起。正要走,却见屋中仍然留有一人,正在端详沙盘。
正是“云归”。
看着他,魏海心中又“突”了一下。
原先已经淡下的犹疑再度涌上。他满心犹疑,想:倘若陛下知道,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恐怕——
正想着,“云归”忽而开口,叫道:“魏将军?”
魏海一个激灵。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仍然低着头,仔细揣摩沙盘布置。
“你不必忧心,”青年说,“待到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魏海错愕,瞳仁微微缩小。
这时候,青年终于抬头。
他看着魏海,竟是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说:“赵将军从未见过‘燕云戈’,并不知我面貌如何。侯将军虽曾与我在长安相见,可他待我并不熟悉。如今我改头换面,他便不会认出我。至于边城这边其他守卫,他们虽知‘燕云戈’容貌,却不会与‘云归’正面相对。”
他说到这里,魏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抽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你太大胆!”
“云归”,或说燕云戈,听着魏海这样的评价,并不在意。
他语气还是淡淡,说:“唯有魏将军你,既与‘燕云戈’相熟,又知晓‘云归’是何模样。但也无妨,总归,魏将军向陛下隐瞒的事,不止这一桩。”
威胁。魏海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并没有错。
建文元年,他带领大军去往长安。无论其中有多少燕家的欺骗,事情都是他亲自做下的。虽然后面顺利将一切瞒下,可直到今日,午夜梦回,魏海还是要出一身冷汗。
而到现在,他的确可以说燕云戈胆大包天,竟以流放罪臣之身,在赵岳身边谋取身份、来到北疆。但如果没有对方,战事会是什么模样,未尝可知。
魏海想着这些,干巴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燕云戈微微一笑,说:“听不明白便好。糊涂些,也能活得长久些。”
说完这句,他重新低头,再未理会魏海。
魏海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离开。
这日之后,大周军队再度攻城。
听到消息,乌苏可汗最先没有在意。
从前为了抵御外族,大周将领、士卒,加上城中百姓,将一座座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到现在,这样的城墙恰好将大周人拦在外面。
乌苏可汗睡得极为安稳。直到夜半,他隐隐听到一丝怪异声响。
他模模糊糊醒来,过了许久,猛地意识到:此前听到的声响,并非自己在梦中恍惚,而是确有其事!
他匆匆召来人,询问是怎么回事。来人听着,面中带出一丝犹豫神色。
乌苏可汗看出什么,面色骤沉。
当晚,他亲自上了城墙。
立在城墙上,更好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外间的大周士卒在唱歌。
这是常事。交战过程中,原本就需要战歌来激昂士气。
可这会儿,那群大周人口中的,竟然是契丹话!他们唱的,竟然是一首契丹歌谣!
里面描述了草原上的水草是如何丰美,牛羊是怎样健硕。天高海阔,长鹰翱翔!
歌声宛若浪潮,重重朝着夜幕之下的城墙压来。
虽然距离入秋还有一段时日,乌苏可汗听着,却止不住战栗。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身侧、身后也有契丹人跟着哼唱那首歌谣的时候。
他猛地回身,一掌抽在那哼歌之人的脸上。
“啪”的一声,所有人都懵掉。
城墙一片寂静,唯有外间的歌声仍在回荡。
乌苏可汗面色冷沉,说:“传令下去。若有和那些大周人一起唱的,一律丢进‘羊圈’!”
听到他这么说,旁边的人面色一肃,再不敢开口。
要知道,早在半旬之前,城中就再也没有牛羊了。
可汗这会儿说的“羊圈”,里面囚的,是另一种东西。两条腿,两只胳膊,直着身子走路,俗称“两脚羊”。
……
……
乌苏可汗靠强令让自己身边的人安分下来。无论有没有跟着外间动静思乡,至少面儿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但在赭城之外,另外几座城市,就没有这样稳当了。
的确,契丹人也会觉得大周的城市舒服。尤其是冬天,炕上何其暖和。
可这会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一天到晚都窝在炕上。于是,城中的种种“缺点”被凸显出来。
再宽阔的街道,对比草原来说,都显得狭窄。
再能填饱肚子的“两脚羊”,对比真正牛羊来说,都有不足。
再说了,大群人聚集在城中,久久不开启城门。一日日下来,城中不可避免地聚起污秽。
汉人又总唱着契丹歌谣。草原的模样一次次在契丹士卒们的梦中出现,终于有一天,有人无法忍耐,欲要悄悄出城。
然后,迎面撞上了早在等待的大周军队。
冬日到来之前,大周又破五城。
如此一来,唯有一座赭城未被收复。
郑易作为“乌苏可汗”,在契丹之中,毕竟是有些威严的。
因他下令,赭城中的防备始终没有松懈。是有人也想悄悄溜出,可郑易说话算话,转头就将人丢到“羊圈”。
在郑易看来,这是维持赭城秩序的必要手段。
他每日巡逻,忙得不可开交。
期间还和郭信争吵数次、被郭信质问数次“那些可都是在赭城住了数十年的人,其中还有你我从前去过的酒家老板、为士卒看病分文不取的大夫,如今如何就成了‘两脚羊’”。
郑易听得心烦。他自然知道郭信所说,所以那些人一时也没有死。最先被吃的一批“羊”,可都是捉来的俘虏,另有乞丐、流民等。
慢慢地,郭信许久不来找他。
郑易让人瞧过,知道郭信独自待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便也未在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