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对朝中大多臣子来说,上官杰与天子密谈一次之后,燕党谋反一事就被暂且搁置了。
不是不谈, 只是上官杰那边显然有了新的方向。每日都忙忙碌碌,不知在查些什么。口风倒是紧,在宣政殿上朝时,只提起一些燕党新交代出的零星供词。真正重要的,全部留在福宁殿中说。
有明智的, 看出事情可能要有变化,开始刻意不去关注这件事。总归后面有了结果,总要拿到朝上来说。万一自己凑太前了, 被疑心与其中“变化”有关,不是平白惹事?
这种情形中,孙青嘴巴上冒出的燎泡就分外显眼了。
上官杰尽量目不斜视,却还是能听到身后的谈话声。
陈修这些日子与孙青一同办差, 办到最后几乎结仇,这会儿不阴不阳,说:“孙大人这是上火了?”
孙青回道:“近来天热, 是有些燥气。”嗓子竟然都有点哑。
陈修笑道:“原是因为天热, 我还当孙大人是心有燥气。”
孙青不说话了, 但陈修还不放过他,继续阴阳怪气, 说:“也不知上官大人如今查到什么了,哈哈,这等大事,倒是不见孙大人挂心。”
上官杰听到了隐隐的磨牙声。他暗暗叹气,不想接下来, 陈修语气微变,又道:“你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
上官杰:“……”什么样子?
他身后,孙青收回目光,冷冷地“嗤”了声,说:“不过是看陈大人一眼,陈大人如何这样大反应?”
陈修面颊微微抽搐,心想,那哪里是“看一眼”?
刚刚一瞬间,孙青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怨毒神色。只是一瞬,很快被他收敛。如果不是那股脊椎发凉的感觉还在,陈修近乎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到宫门开启的动静。诸臣往前走去,要往宣政殿里。孙青先一步走了,陈修的眼皮止不住跳动。一直到回家之后,才缓缓松下心神。
大约还是想多了。他想。
孙青是什么德性,两人一同办差的这几个月,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味拖后腿、添乱,到现在,便是之前能找到的线索,恐怕都被抹了去。
对陈修来说,这是神经紧张之后有所平复的一天。对上官杰来说,这是继续等待外出寻找诸王世子的人回复消息的一天。而对燕云戈来说,则是时隔一旬,终于又能清净养伤的一天。
上官杰找来的大夫来去匆匆,到了牢里,也只检查伤口、为燕云戈换药。从此以外,不听、不看,更不说。
燕云戈觉得这样也不错。他惦念着上官杰是否查出什么,可除了上官杰本人之外,再不会有人与他说起这些。那么再有旁人来,自是越安静越好。
大约是出于“燕家也许蒙受冤屈,以后还要起复”的考虑,这几天里,牢中布置也有变化。有狱卒每日来收拾,把边边角角都清理干净,甚至给燕云戈搬来一张小榻,供他趴着养伤。
燕云戈看在眼里,偶尔心想,不知父亲那边如何。大多时候,还是在想陆明煜。
转眼到了第八天,眼看天子给出的时间将要用完。
这一晚,上官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他心中暗叹:虽然陈修和孙青是打嘴仗,但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如今这天,是一天比一天要热……
实在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点起灯,继续看案卷。
窗外有蝉声。嘈嘈杂杂,遮住了夜间行人的脚步。
刑部大牢前悄然多出几个影子。他们分工明确,趁狱卒不备,把一捧沾了蒙汗药的帕子捂到狱卒面上。不多时,狱卒身体软下,没了力气。
来人便将狱卒扔在地上,摸了钥匙,往牢中去。
燕云戈原先已经睡着了,却忽而听到一阵响动。
征战生涯保留下来的敏锐让他瞬间睁开眼睛。瞳仁适应了黑暗,分辨出牢外晃动的身影。
这个时间、没有拿火把、明显在偷摸做事——
燕云戈悄然从榻上坐起。他背部仍有疼痛,但至少已经开始愈合,不会动一下就撕裂伤口。此刻动作大些,一样无碍。
他从榻上落在地面,谨慎地往牢房边缘摸去。原先想着趁来人不备,反客为主。这时候,却听到轻轻一声:“云戈?”
燕云戈瞳仁猛地收缩!
“郑易?”他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有钥匙?”
话音尚未落下,燕云戈忽而意识到什么。
“你疯了?!”他问,“你要劫狱?”
随着这句话,郑易陷入片刻沉默。之后,他嗓音冷下,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惦念着皇帝吗?燕云戈,你疯了?!”
燕云戈不言,郑易往前一步,在黑暗中准确找到燕云戈的方向,说:“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燕云戈冷静道:“郭牧去了哪里?你们有多少人?”
郑易却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冷笑,说:“哈,我还当皇帝将你家上下、我家上下都捉进牢中,总算能让你回心转意!可现在看,你还是执迷不悟!也对,皇帝之前要杀你,你不照样对他死心塌地?是我的错,竟然还想着救你!”
说到最后,他嗓音抬高许多,说得痛快了,便要转身走人。
不过没有走成。
燕云戈一把拉住郑易肩膀。郑易原先就不是强于体术之人,这会儿虽有防备,却还是被燕云戈制住。他“砰”一声跌在地上,听燕云戈嗓音森冷,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郑易惊怒交加,骂道:“郭信说的没错,皇帝正是给你灌了迷魂汤!怎么,我不告诉你,你还要杀我不成?!”
燕云戈一顿,说:“郑易,如今真的不同。只要上官杰查清安王之事,燕家就能全身而退!你这样,才是害了你家阿父!”
郑易嗤之以鼻,道:“那也得他有命去查!”
燕云戈一愣。
他追问:“怎么回事!”自己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消息不通。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郑易如今被燕云戈制住,正是最口不择言的时候。他“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当我们为何今日来劫狱?因为安王选在今天动手!”
燕云戈瞳仁猛地缩小!
郑易咬牙切齿,说:“云戈,我最后叫你一声云戈!看你还认不认我们这些兄弟,认不认燕叔!你是要当人上人,还是要给那皇帝当走狗!”
燕云戈道:“你方才说什么,安王——”
郑易沉默。
燕云戈怒道:“还不快说!”
郑易又笑,笑声撕心裂肺。他不回答,燕云戈咬咬牙,干脆起身,要往出走。
在他身后,郑易止住笑声,再度开口,说:“怎么,你还要去救驾?”
燕云戈不理。
郑易嗓音一沉,说:“你去了宫中,要如何解释自己能出现在那里?若皇帝还活着,又要如何追究燕党逃狱之事?燕云戈,这一条条、一件件,都是大罪!你有几条命,供皇帝凌迟?”
燕云戈脚步不停。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光……他会不会出事?他不能出事!
郑易晃晃荡荡地站起身,追出牢门,到底说了最后两句话。
他道:“你今日不走,让安王成事,燕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诛奸惩恶!”
燕云戈走后,郑易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真的要出大事了。
他一路隐藏身份,赶回长安,听说燕家上下、郑家上下,加上过往诸位叔伯都被下狱的消息。郭信几乎当时就要去劫狱,但是被郑易拦下。郑易说,有更好的办法。
也就是盯住安王府。
既然云戈没有撒谎,那安王有异心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如今燕家被捉,安王倒是安然无恙。可这样的“安然无恙”,又像是镜花水月。郑易推断,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已经走起险棋的安王没准会干一票大的。
他的猜测成真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出入安王府。事情都做得隐蔽,郑易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确认。到今天,此前出入安王府的人开始往外布置。郑易断定,安王选在今日动手!
而他一旦成功,长安必定大乱。这是燕党最好的机会,他们逃出之后,便能前往边城,与大军会和。到时雄兵在手,大义在侧,如何不能成事?!
郑易嗓音尖锐,道:“燕云戈,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死——”
燕云戈依然不理会,坚定往前。
就在此刻,他听到隐约风声。
在郑易话音的最后,一股力量从旁边扑了过来!
燕云戈经历了上千次战场锤炼的战斗本能发挥作用,翻身躲过,并未直接被撞在地上。饶是如此,他的身体状况,依然无法支撑激烈打斗,几下就被人制住。
在他身后,郑易缓缓走来。
他冷笑:自己方才那样声嘶力竭,原先就是为了分散燕云戈注意力。
正想到这里,忽听到几声惨叫。
郑易一怔,随即加快脚步。等到了此前埋伏的人身侧,只听到一阵阵“哎哟”声,竟然到底被燕云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