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说是逞强好胜心使然, 倒也不尽如此,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嫉妒。
看着应该待在自己身边的人, 和其他人说笑打闹, 而自己在他面前, 却是个不受欢迎的路人, 于是怒从心头恶向胆边生。
皇帝负手而立,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眼打量大牙:“朕凭什么听你吩咐。朕乃一国之君,是一个乡野山匪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大牙怔住, 开了口正要嘲讽,摆什么皇帝架子,那你有种别进去。
“去告诉你们寨主。”李固恶狠狠地威胁:“若不放朕进去,待陈统领拿了号令府兵的腰牌, 第一个剿了你们匪寨。”
李固眼角余光斜乜他:“大可以试试,与朕作对的下场。”
明知不可威胁,明知伤他极深,明知要小心翼翼莫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但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叶十一胆敢当着他的面与那土匪亲密,一思及此,仇恨敌视与愤怒就一股脑儿涌出来。
哪怕贵为九五之尊, 陛下也是个天生的小心眼。
旁边匪徒急了, 这位真是皇帝, 他们也是从师爷那儿知道的, 本以为他要忌惮寨主, 没想到皇帝就是皇帝, 号令四方,莫敢不从。
匪徒想到官兵剿匪就头疼,大牙气哼哼把大刀插地上,回去找叶十一。
刘匪头揽着叶十一,正要往屋里去,外边太冷,叶十一又畏寒,刘匪头摸了一手的冰凉,拍了拍他肩头,扭头看,才发现叶十一脸色始终不好,惨惨白白的,额头浸汗。
是蛊毒时不时的发作。
没了皇帝的蛊血压制,这半年来又饱受欺辱,身心交困,蛊毒发作时越来越厉害。
刘匪头一把抓住他手腕,翻过来望向掌心,掌根处浮出一根红线,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小臂,再往上,是心脏。
叶十一连站立都困难了,全靠刘匪头半搂半抱地撑扶。
束手无策的匪头满头大汗:“进屋,我立刻去找大夫!”
“……不用。”叶十一蹙紧了眉心,齿尖碾出下唇血色,苦涩地轻扯嘴角:“连徐太医都说,药石罔效。”
刘匪头忧心之切,愁眉不展。
叶十一扭头看他,还有心情说笑:“你这张脸,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刘匪头粗鲁地揩拭他额头汗水,冷不丁揭破:“你又不是想看我笑。”
“……”叶十一撇嘴,垂低眼帘,低声否认:“别乱说。”
大牙恰好过来,满腔不忿,把那皇帝指桑骂槐好一顿臭骂,最后才不情不愿说出他的威胁。刘匪头无语:“所以你想威胁他,反过来被他威胁了?”
“哼…”大牙涨红了大黑脸。
叶十一目光暗淡,说不清他这会儿是心情几何,反正刘匪头看不出,大牙这个粗心眼的更瞧不出,只觉得他很是难过。
“这种事,他做得出来。”轻飘飘的语气,却是笃定:“罢了,何必为此得罪陛下,他要进来,放他进来。”
大牙应了声是,转头要走,叶十一忽然叫住他:“大牙。”
“怎么了寨主。”大牙闻声回头,叶十一压低嗓音:“别对他下手…他是皇帝。”
大牙挠挠后脑勺,满头雾水:“下什么手?”
“笨!”刘匪头都看不下去了:“你让皇帝火烧皮肉,万一真有个好歹怎么办?那他灭咱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大牙这才恍然大悟,自个儿险些闯祸,吓得连连道歉:“再也不敢了!我必然对他恭恭敬敬!”
“去吧。”刘匪头努下巴。大牙战战兢兢地去了。
刘匪头目送他离开,回头朝叶十一小声说:“什么伤不伤的都是借口,你就是舍不得。”
叶十一瞅他两眼,有气无力,没心情辩解,摆了摆手。
叶十一因站立不稳地缘故,被刘匪头搀扶着,自两人身后望去,仿佛是叶十一倚在那匪类怀里。
李固恨得磨牙,大牙让开大门后,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去,勃然盛怒地咆哮:“叶十一!!”
叶十一站得远远的,都给他吓得一机灵,不由自主揪紧刘匪头衣袖,往他身边躲。
刘匪头将他揽得更紧,怒目圆瞪,回头望向李固。
“滚出来!”李固愤怒:“你便是弃了朕,与他勾搭,朕何时允许你喜欢旁人?!”
陛下到底落魄了,都不忘咄咄逼人的质问。
叶十一又疼又累,面白如纸,揪着刘匪头的袖子,低埋脑袋,不想见李固,也疲于和他争吵。究竟是鸵鸟本性,宁肯躲起来。
李固那一声声的发怒,吼得他胆寒。
刘匪头挑起眉梢,不满:“你冲谁吼呢?搞清楚这谁的地盘,是龙你都得盘着!真以为没了你那侍卫,你打得过这满寨的人?我告诉你,就在这儿,杀了你都没人知道!”
叶十一拉住他,轻轻摇头。
李固压根不理会这土匪,伸手去抓叶十一。
刘匪头眼疾手快,一把拍开他。
叶十一挣了挣,推开刘匪头环顾他的臂膀,终于还是低声下气地哀求:“陛下,此地实在简陋,您回去吧…”他掀了眼帘,眼圈红扑扑:“李固…回长安…放过我。”
“……”皇帝只觉得酸涩,他不远万里追到这里,风尘仆仆,不辞辛劳,可等待他的,只是一个不想再见他的叶十一。
“不。”李固咬牙,比幼稚孩童还要幼稚:“要么你同我回去,否则我就呆在这里。长安没了皇帝,天下大乱,我看你于心何忍。”
论及心忧天下苍生黎民,叶十一可比他更像个怀仁的君王。
叶十一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李固仿佛视天下为儿戏,这是能拿来威胁他的吗?
以天下为筹码,真是…真是…昏君。
“……”终究欲言又止。叶十一腻歪了和他这般纠缠,恶语相向,好言相求,都打动不了陛下宁撞南墙那颗心。
“……随你。”叶十一垂低眼帘,半阖眸子,疼到唇齿都在痉挛,咬着牙腮帮轻颤:“随便你,李固。”
他推开刘匪头,头也不回进了屋,一把甩上门。李固冲上去,抬脚踹开:“叶十一!”
叶十一爬上床,拉起被子蒙住脸,不言不语不搭理,缩头乌龟总是这般模样。
“说话。”李固气势汹汹地逼近:“你喜欢他?!在长安朕就看出你与他关系匪浅。”
“你们何时认识,你喜欢他什么?他比得上朕么?朕赐你钱财万两,良田千顷,许你长伴身侧,此生不离,他能许你什么?!”
喋喋不休,总是质问。
叶十一忍无可忍,头疼欲裂,猛然掀开被子,愤怒地连名带姓:“李文玉,你闭嘴!”
李固瞪着他,他瞪着李固,胸口皆是剧烈起伏。
皇帝满面忿忿,非得再抢白一句:“他就是比不上朕,即便上了床榻,岂能及朕雨露丰润?!”也是口不择言了。
叶十一:“………”
刘匪头在旁边满脑袋黑线,抱胳膊斜倚门框,嘴里叼根狗尾草,笑嘻嘻地说:“你们长安人吵架,都这么幼稚么?”
“不,”叶十一咬牙切齿,“只有他。”无理取闹,无耻至极。
说罢,拉起被子再度蒙住脑袋。
李固铁了心问清楚他和匪徒关系,不管不顾再去掀蜗牛壳。
刘匪头在他身后站直身体,幽幽出声:“看不出他脸色多差么,蛊毒发作,伤痛噬体,他总是一个人熬过去。你在这儿,他只会更疼。”
那只绷紧的手悬在半空,手背青筋浮动,皇帝咬着牙,回头,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刘匪头笑意淡去,目光凝重望向被子下的人。
那人已经蜷成一团,被面扑簌簌地颤抖。
直到憋不住,才能听见一丝朦胧脆弱呻.吟。
这些年来,李固数次派人深入南疆,寻觅旧时献蛊人踪迹,可始终求而不得,徐太医带回来的古朴医书上只说,这种蛊但凡发作,便是命不久矣,至于有多疼…
据说被当年南疆巫族人用来刑讯最口硬的犯人,受刑者必然撑不过半个时辰。
李固满腔怒火瞬间销声匿迹,悉数转化为酸涩与心疼,他俯下身将蜷成团的人连被子带人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拍打。
叶十一整个儿蒙在被褥下,幅度轻微地颤抖。李固默不作声地搂着他,收紧怀抱。
就这么无声的安抚下,大手哄孩子似的轻拍,拍到李固手腕酸麻,那扑簌簌的颤抖方才回落下去,直至沉寂。
刘匪头靠在旁边看了许久,退出门槛外,默默地合上房门,自嘲似的撇了下嘴角。
房门紧闭,窗户合拢,床边炭盆燃灭,唯余灰烬。
李固体温太暖,被子里逐渐捂热起来。
男人小心翼翼剥开皮,先瞅见他逐渐红润的脸蛋,连烧伤都因发热显得更亮,叶十一扭头,咬紧下唇,遮住伤疤。
“没事,朕看看。”
五指轻柔地触上侧颊,微微发凉的指腹沿下颌骨游移,仿佛冰凉小虫攀过,叶十一缩了下脑袋。
李固慌忙收手,放在嘴边哈热气,又垫在脖子下熨热,方才小心翼翼摸过去,指腹摩挲过下颌,结了颊的皮肉相较完好柔软的皮肤,微微发硬。
慢慢地抬起他侧颊,让他露出明亮如昔的眼睛,柔声呢喃:“十一。”
温热指腹轻轻点上眉心,幼稚的皇帝叹气:“你总叫朕离你远些,可你流落在外,没有朕,谁来照顾你?”
叶十一转开眼珠,头顶大脑袋压下来,伏在他眉心,温软的唇落上去,轻轻地熨帖着,从来只会吐出刻薄言辞的唇沿鼻梁下滑,缓慢地贴近他上唇。
“和我回去吧…”梦呓似的呢喃。
叶十一扭头躲开,李固没亲着,落了空,也不懊恼,怀着他腰间,掖着他被角,酸巴巴地苦笑:“你抗拒朕,朕便不做什么。”
“你最好说话算数。”叶十一默默钻回被子下。
“好,”皇帝口是心非地答应,“朕说话算数。”大手滑过脊背,隔着被褥拍了拍他后腰。叶十一颤了下,终究没发作,躲起来了。
山野乡间没什么好东西吃,叶十一躺在床上休息,李固抽空去了趟伙房。
匪寨里的人都知道他是皇帝,而且是追着新任寨主来的,个个拿好奇眼光偷偷打量他,李固假装没看见,气势颇足地走进伙房,叶十一有个单独给他做菜的小厨房。
大厨正在里边翻箱倒柜搜索食材。
“你出去。”李固颐指气使地喝令。
大厨顶着满头灰,从柜子里探出脑袋,正要发怒,陡然见到皇帝,怒火硬生生地憋住,“啧。”大厨出去了。
李固合上房门,橱柜里还剩三根萝卜,半只鸭,他左思右想,决定自己动手,于是撸起袖子,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生平头一回下厨。
然而第一步生火就卡住了,他用火折子点燃树枝,再放进炉灶,却始终无法引燃火势。
没耐心的皇帝胡乱捣鼓,火没生着,蹭了满头灰。
他发怒,出了厨房,满头烟灰,负手而立,指使院子角落蹲着的大厨:“你,进来。”
大厨火冒三丈,没见过这么拿自个儿当大爷的,忍了又忍,铁青脸色跟他进厨房。
“您干嘛?”大厨没好气地问。
李固伸手指灶台,憋了老半天,咬着牙蹦字儿:“如何起火?”
“……”大厨没憋住乐,弯下腰点火折:“用松枝儿,肯燃。”他瞅了瞅灶台里:“你用木头当然不行,湿气重。”
“嗯。”李固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一副听大臣汇报的模样,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大厨点燃火星,望着熊熊燃烧的柴火,赤红着满头大汗的脸,回头觑视他:“陛下也会下厨啊。”
李固高傲地抬起下巴:“朕微服出巡,自然要体味民生,与民同乐。”
噗嗤,大厨笑出声,摆了摆手:“您说啥就是啥吧。我们寨主是好人,您别迁怪他。”
李固眨了眼,回头望向壮汉大厨:“此话怎讲。”
“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当上咱们寨主么。”闲聊的语气。
壮汉捞起凉水里那半只鸭,等水烧开了再放进去,他转身望向李固,山野粗俗的村夫,也有正经严肃的时候。
李固便沉声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
“他救了人。”大厨低头,动手切萝卜,他刀工不错,萝卜块几乎都切成一样大。
李固眼也不错地看着,观摩他的手艺。
这些东西,从前深宫里的皇帝从来不在意,他只要好好处理国事,享尽齐人之福,无需操心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救了很多人。”大厨说。
于是李固知道了,那天东西山头匪寨的争斗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
叶十一以自己为质,被牛头寨穷凶极恶的寨主带回山里,而其他西域客商都放走了。
“老寨主是个狠人,兄弟们对他有怨言,不敢明说。”大厨聊起来:“有了什么好的,他都自己私吞,咱们寨里的兄弟跟了他,一日三餐就没吃过饱饭。”
“老寨主瞅着咱们寨主是个富贵面相,再加上他自称来自长安,老寨主动了心思,想绑了他,威胁他在长安的家人拿钱财来赎。”
“其实老寨主是想拿了钱就走,去长安发财。”
然而老寨主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他是心太狠了,走之前想一把大火把牛头寨都烧干净,他怕紧随他左右多年的兄弟们来分走他的钱财。
“人呐,不能太贪心。”匪徒都明白这个道理:“老寨主没来得及走掉,火就烧起来了,当时满地都是酒水,木材,那会儿在晚上,好多兄弟都睡着。”
“叶十一救了你们。”李固沉沉地出声。
“嗯。”大厨点头:“他功夫好,叫了离得近的兄弟起来,大家一块儿提水灭火。”
“当时啊,跟老寨主屋子最近的东边,住了阿翔一家三口,阿翔家里穷,以前给地主害死了爹娘,就来当草寇,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儿,却是个傻子,我们都笑话他,傻阿翔娶傻媳妇。”
“这个阿翔……”
“他连刀都不敢提,却当了山匪,您信吗?”大厨想起他,吃笑:“傻子。”
“咱们山寨其实好多这样人。”大厨叹气:“上一个皇帝在的时候,又是收重税又是抓壮丁,老百姓过得苦,没人管,我阿爷阿娘说,就是那会儿,多了好多山匪。”
李固交握在身后的双手猝然捏紧,凝眉不言。
“阿翔那个傻的,火都烧起来了,他还不肯走。”大厨回忆当时,火舌熊熊滔天,阿翔就在火圈里哭:“我媳妇还在里边!她还在里边!”
没文化的汉子,对着个傻媳妇,也有一番深情,不就是上街时突然好心肠地给流落街头的傻姑娘多买了一盒胭脂,自此,就被她傻乎乎地跟上了。
“谁也不敢进去。”大厨说:“火烧得太旺了。”
当叶十一头也不回冲进去的时候,他们心里都在想,这个人疯了吧。
“他救了阿翔一家,”大厨回头笑,“您知道吗,后来大夫看过了说,阿翔媳妇有喜,咱们寨主其实救了三个人…”他顿了顿:“不止,我们都是他救的。”
“老寨主走后,他屋里藏的东西,寨主都分给咱们,他自己什么也没留。”大厨面露疑惑:“他说…要那些东西也没用…他以后用不着了…为啥呢。”
大厨笑:“钱这种东西,怎么能用不上呢。”
因为…因为他的毒…如果皇帝不来找他…明年开春就…
李固嗓音沙哑:“以后,用得着的。”
大厨点头:“等以后抢了好东西,一定要分给寨主。”
李固上前,拿走大厨手里的菜刀,接了他削过皮的萝卜,深深吸气:“我来吧。”
“您别责怪我们寨主。”大厨说。
李固低着头,眼角湿润,哑声保证:“不会…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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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两块钱的收入
霜酱终于还是失去了榜单呜呜呜【擦泪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连评论都没有了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