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李固神色大变。
那一刻, 连紧张万分的叶十一都感到强烈的诧异。
实际上,皇帝很少露色于人前,大抵是上位者都要保有深不可测, 以威胁群臣, 所以李固是高兴, 是悲伤, 抑或快乐,难过,叶十一都分辨不出。
但这一次,他从他眼睛里, 看到了难以抑制的伤感。
李固是真的爱那个人。叶十一忽然想到。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君王,天下之主,却也脆弱得像个孩子,仿佛被触及心坎深处那道久久不肯愈合的伤。
其实也不过一瞬间, 在更多人看清皇帝神色前,他负手而立,收了外露的伤感,鹰隼般的双眸攫住了叶十一,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从何得知。”皇帝质疑。
叶十一垂眸, 安静地半跪下去,身份低微的人,自觉该做小伏低, 埋了脑袋恭敬地回禀:“陛下曾说十一不配, 陛下亦心有所属, 不是十一, 所以…十一斗胆, 暗中为陛下寻觅故人踪迹, 希冀抚慰君心。十一并非有意揣摩圣意,而是陛下难过,十一不忍,是故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一席话,简直是滴水不漏,全然不提自己的委屈。没人知道他是委屈了,还是不委屈。真像个万般为了圣上的臣子,一心使龙颜大悦。
那么恭恭敬敬,那么乖巧疏离。
李固感觉有什么东西,横在他和眼前跪下的叶十一之间。他以为叶十一是变乖了,蓦地恍然大悟,不是变乖了,而是认命了。
他把叶十一的棱角悉数磨平,才换来他片刻的乖巧懂事。连那些从来不在他面前说的官场套话,都顺理成章地从叶十一口中说出。
想发怒,却不知该从何怒起。于情于理,这都算一个臣子为陛下尽了份心。
找不到理由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恨不得上前掐起他的脖子,质问他到底在干什么。
“叶十一,”帝王盛怒,“你找不到他,”他低沉道,“那人已经死了。”
叶十一眨眨眼,抬头望向皇帝,茫然不解,可叶明玦还活着,不是吗。
李固拂袖转身:“随朕去个地方。”他走到门边:“将那匪徒抓住,下放天牢,听候发落!”怒火犹在。
奉命上前的北衙侍卫逼近刘匪头,刘匪头磋磨牙花,计划和他们大干一场跑出去。
叶十一却知道他打不过北衙的人,就算跑了也要被抓回去,轻轻摇头:“我会救你。”
刘匪头微怔,望向了叶十一,对方也看着他,视线交汇,刘匪头点点下巴:“我信你。”
两人这番对话,一丝不漏的全进了李固耳朵。
听上去那么刺耳,仿佛在扇他耳光。叶十一竟然心仪一个只是与他面貌相似的匪徒。
皇帝去而复返,一把攥住叶十一手腕,在叶十一反应过来前,几乎是拖着的,将他拽出房门。
叶十一步伐不稳,踉踉跄跄地追上他,出门时被门槛绊住,险些摔倒。只是摔下去前一刻,又被李固抓回去,肩膀斜撞上门,疼得蹙了下眉毛。
李固伸手,粗鲁地揩拭他面上血色,将苍白的脸蛋抹花,复又拽着他下楼。
叶十一知道,李固不会问他,会不会疼,是不是伤,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现在连李固的江山,也不需要他去守了。
他就想要自在,离开复杂的、人心叵测的长安。
世人皆道长安好,可长安于他,终究处处囚牢。
静默地坐在马车角落里,和李固保持距离,恭谨得恨不能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扭头自车帘飘起的缝隙间凝望窗外。
卖麻糖的大叔敲响钉锤,百叶居的糕点十里飘香,隔壁酒铺叫卖新酿的桂花,孩童高举纸折风车,欢呼雀跃,自大街尽头一路奔过去。
不知忧愁,不知岁月几何。
长安,真是热闹。
眼角余光蓦地瞥见银簪胭脂铺前,新成婚的郎君挽着年轻娇美的妻子,娘子捡了胭脂,满面羞红与自家阿郎说话,粗布青衣的郎君精心挑选了银簪,轻轻簪入夫人发髻间。
车马路过,叶十一听见那人温柔地询问:“真好看,喜欢么?”
步摇摇曳,丁零当啷,总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忍不住后悔,十八那年,或许不应该求来红线。是孽缘,非善缘,所以连表白都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怕被人发现。
结果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李固扭头,视线瞥过叶十一。
那孩子像是傻了,愣愣地自车帘缝隙间,一径盯住窗外,两只手在身前互相捏紧,侧颊伤口虽然不再流那么多血,却仍细细地渗着血丝。
血色嫣红,衬得面色愈发苍白。他仿佛无力坐直身体,斜倚车厢壁,眼也不错地望向李固看不见的地方。
走过青石板道,行过颠簸山路,在浑身震得散架之前,李固终于发号施令:“到了,下车。”
皇帝一马当先,拂开轿帘,跳下马车。他身边没跟任何人,陈明不在,魏公不在,北衙侍卫也不在。只有他和叶十一。
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的路,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深吸口气,叶十一扶着马车慢腾腾地挪下去。
风吹来,远方山野辽阔,天地无际。
无数千鸟花,漫山遍野,如天上层层叠叠的云朵,无休无止地蔓延开去。是天地间少见的美景。
叶十一呆住了,挪动几步,脚下趔趄,他堪堪稳住身体,错愕地望向眼前千鸟花田。
千鸟花海随风荡漾,一望无垠,周围只有群山环绕,沉默而安宁地注视这片人迹罕至的盛景。云雾缭绕,难辨今夕何夕。
“走。”李固下令,他拔腿,率先迈向千鸟花中。
叶十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默默地跟上去。
千鸟花簇簇丛丛,自腿脚边掠过去,似乎越到了美得极致的地方,越不敢妄言造次,于是低垂脑袋,做着天地间渺小一粟,等候发落。
他就跟在李固的影子后,跌跌撞撞,双腿颤抖,越过花丛,迈过石板,千鸟花海间竟藏着清渠浅溪,一不小心踏足水中,慌忙抬起脚来,踩湿了鞋。
李固头也没回。
于是长安之外,见到了帝王为旧人苦心酿造的山海。
千花万树,山海之间,坟茔一朵。
“跪下。”李固道。
叶十一走过去,尚未看清石碑上刻字,便依了帝令,撩起衣摆弯膝下跪。双膝没入松软泥土间,抬头望向坟茔前的墓碑。
所葬何人,叶十一,立碑何人,未亡人李固。
惊讶到了麻木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滞了,愣愣地望着刻字,只觉得帝王深情,尽数付予这千鸟花海,万里河山,崇山峻岭间,小小的一座坟茔。
“你们很像。”他听见身后,李固低沉地娓娓道来:“像到有时,朕亦无法分清。”
“叶家人不肯保他,父皇那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叶十一猝然回头,错愕地望向他,张了张嘴,嗓音干哑:“陛下是说,十一少时,六岁那年生辰,进宫赴宴…与陛下相识的时候。”
那场鸿门宴。
李固蹙眉:“这些事,你为何知道,听叶明菀那女人说的?”
“我…”叶十一开口想说那就是他,忽然感到于事无补,默默噤声,视线再度投向石碑。
蓦然间,无数荒谬油然而生,荒唐可笑,他甚至咧了下嘴角,轻声低语:“所以陛下心里,那个十一已经死了。先帝的毒酒…毒死了他。”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提年少,他以为李固忘了。
自从李固登基后,也不再与他提起年少,若是见了他,必然叫一声叶小将军。
仿佛他是肱骨大臣,要稳重自持,要客套疏离。而非当年那个扑进他怀中的小娃娃,没有家国使命,没有天下苍生,只会拉着他的手喊文玉哥。
他以为李固刻意疏远,所以他也从来不再提。
到头来,是李固以为,他不是他了。
万般皆迷雾,千头万绪,千丝万缕,重峦叠嶂后,忽然醍醐灌顶,忽然知道了,李固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才不是什么连面都没见过的叶明玦。
“呵…哈哈哈…”叶十一笑弯了腰,眼角噙出泪花,笑声随风飘散,千鸟花沙沙摇曳。
倒并非因为开心,而是觉得,荒唐,可笑。
李固恼怒,负手质问:“为何笑。”
“…陛下…用心良苦,”叶十一止不住笑,笑他愚钝,也笑他荒唐,并没有挽回抑或解释的想法,只是笑了半天,摆摆手,“我知道了。陛下用情至深。”
李固上前,虎口掐住他喉头,将他上身提拎起来。
叶十一被迫跪直上身,仰脸看着皇帝,唇边笑意讥讽,尤为刺眼。
于是帝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你若对他不敬,朕自有办法惩治你。”
“……”叶十一点点头,仓皇落魄的将军笑容未改:“我相信陛下自不会手下留情。”
李固嫌恶似的丢开他。
“你不过是叶家找来的赝品,自以为能代替他。”皇帝喋喋不休:“你一非叶家血脉,二无他心性良善,凭何与他相较。”
“陛下当初,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娶他阿姐,然后登基称帝呢。”叶十一跪在自己的石碑前,蓦然发问。
也许是问到痛极处,皇帝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
“因为先帝要叶家断后…朕不能眼看皇权之下,无他生路。”李固背对叶十一,望向远方崇山,蓦然忆及当初,是为何要称王登帝。
一开始,只想要父皇认可而已。
后来——
“朕为故人夺天下,可倾尽天下,也换不回故人。”
他还是死了。每每午夜梦回,似乎犹在那场焚尽天地的大火中,他没能护住他。
悔得肝肠寸断,若早一些发现叶家掉包了他,兴许不止于此。
但他去的太迟,他还是死了。
他们留给他一个影子,无论有多像,都抹不平伤疤。
“哦……”叶十一了然,点点头,可怜地说:“陛下多情,真叫人潸然泪下。”
这话明里暗里都带着讽刺。
奇怪的是,李固已经不生气了。
和一个假货置气,没有必要。
“陛下放心,那个人没有死。”
不等李固吩咐,叶十一自顾自地,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越过李固朝马车走去。
没有敬畏,没有做小伏低,没有任何君臣礼数,肆意妄为得仿佛匪类,不咸不淡道:“你抓了刘匪头,若伤了他,就得不出那个人的下落。”
“所以…”叶十一侧身回眸,笑着说:“陛下最好劝北衙莫要轻举妄动。否则,你心心念念的叶十一,就回不来了。”
真是露骨的威胁,肖似反贼。李固咬牙切齿,目光阴鸷钉住他:“他当真还活着?”
“是,还活着,前些日子叶夫人去乡下,借口拜祭亡亲,实则是去见他。”叶十一轻飘飘地说道:“毕竟是亲生骨肉,叶夫人舍不得的。”
李固疾步上前:“带朕去找他。”
叶十一点头,从善如流:“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就不去了,刘匪头知道他下落,回去后会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
“与朕谈条件…”李固危险地狭了眸子:“你还想活着离开么。”
“陛下,若能寻回真正的叶十一,又何必在乎我这个已经被剥去身份的人的下场。”叶十一笑笑地,从容道:“还是陛下觉得,没了将军身份,与庶民无异之人,能掀起多大波澜?”
李固默然,良久后,才沉声开口:“什么条件?”
叶十一看着他,轻声道:“以后我与陛下,至死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