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成了偏执皇帝的>第33章 书信

  33、

  用罢汤药, 魏公接了空碗,放进檀木盒中,晚些时候交给小太监, 让他带回太医院去。

  “江南有动静么。”皇帝忽然发问。

  魏公怀抱拂尘, 怔了怔, 摇头:“这个, 老臣不知,不如叫来陈总管一问?”李固拧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把陈明叫过来。”

  魏公应下, 转身出去找北衙统领陈明。

  这边厢叶十一回了家,叶士秋和夫人睡得早,此刻都已入寝。他轻车熟路攀上院墙,坐在墙头, 没急着下去,摇晃两条修长小腿,仰头眺望天际明月。

  舔舐了李固的血,仿佛沾染了他的气味。

  也许是错觉,平素总觉得内心不安, 像是身体某个角落藏了隐疾,要疼又不疼,琢磨不出, 也不好去看大夫, 偶尔会气闷, 越长大这情况越明显。始终不以为意, 直到…血…仿佛将什么镇压下去。

  李固的血, 平复了那份生理上的躁动不安。小将军纳闷, 他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要是贺澜在这儿,一定糗他:“你这叫相思病。”

  那是心病。

  叶十一觉得自己偶感乏闷,绝非因为心病。身体的和心里的,他分得清。在月色下摊开手,右手掌根,隐隐浮出一道红痕。小将军蹙眉,五指握拳再松开,红痕消失不见,仿佛是他幻觉。

  ……罢了。叶十一翻身跳下墙头,睡觉去。

  第二天大清早,宫里便来了人,说是贵妃思念他,让他进宫去,姐弟二人叙叙旧。叶十一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也许阿姐并未看见他,怀着侥幸心理,惴惴不安地拾掇进宫。

  红衣说什么都不肯穿了,叶夫人捧着衣服连连可惜,上好的料子,金丝缀的暗云纹,自家小儿子不喜欢,当娘的总不能逼他穿。不过叶十一出府门前,叶夫人提来自个儿做的糕点,嘱托道:“给你阿姐送去。”

  叶十一接过来:“好。”

  叶夫人又拿出贺澜送的阴阳鱼玉饰,扶桑产的小玩意儿,与中原风格大不相同,两条小鱼并尾缠绕,流苏上挂着剔透的海珠,十分精致。叶夫人最近喜欢打扮儿子,把阴阳鱼挂在他腰间:“你贺澜哥当真好眼光。”

  辞了红衣,总不能再辞一块玉佩。叶十一哭笑不得,摸了摸鱼尾,拎上糕点盒:“那我走了娘。”叶夫人摸摸他脑袋:“去吧去吧。”

  叶明菀在正德宫里等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叶十一到时,恰好快至晌午,姐弟一起用午食。

  进了正德宫,因为昨晚那事还有些做贼心虚,便规规矩矩地抱了手在门外作揖,拜见道:“贵妃娘娘,臣叶十一。”

  叶明菀整理好表情,步出殿门,挤出了笑来,朝他招招手:“十一啊,快进来,饭菜都要凉了。”她特意瞧了瞧他,没穿红衣,当姐姐的松了口气。那颜色太招摇,她不想幼弟在皇帝面前那么招摇。

  阿姐一如往常,不见任何异样。她或许真的没看见,叶十一心存侥幸地想,那时李固恰好起身,拦在两人之间,叶明菀看不见他。就像那时他也没看见叶明菀。

  可愧疚,不会因为看不见便消失。叶十一低下头,由着叶明菀拉进屋子里。

  叶明菀与他聊了些家里的事,叶十一想起叶夫人嘱咐,劝一劝阿姐早日为陛下孕育子嗣。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劝皇帝和别人生孩子这事,实在非他所能及。于是三缄其口,不再说了。

  姐弟俩各怀心思。叶明菀说着说着,忽然提及百年前皇家一桩旧事。说那时,懿宗看上了叶家一位将军。

  叶十一记得这事,少时问阿爷,阿爷不肯提,等到长大才无意中了解事情原委。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说百年前,懿宗好男风,那时王朝隐有衰退之象,但毕竟有祖宗治下的盛世,懿宗即便是个庸君,能守住祖业就行了。朝臣对懿宗要求很低,只要他不糊涂,便是苍生之幸。懿宗要玩几个男子,也都由着他去了。

  谁曾料,这昏庸皇帝把主意打到了叶家头上。叶家人殊有容色,那一任的叶将军也是少年成才,正当二十五六的盛年,风流名声满长安。懿宗多次召叶将军入宫,两人见面,不在含元殿,也不在宣政殿,而是帝王内阁紫宸殿。

  史书上对此不愿过多记载,只寥寥数语,将受宠,君夜留之共枕,出双入对,形影相同。

  叶十一忽然觉得,阿姐话里有话。他不敢出声,静默地听她道来。叶明菀说:“你该猜到了,懿宗宠幸叶将军,君臣之间,逾越了界限。”叶十一蓦然感到,有什么压在头顶,将他狠狠压下去,一时间喘不过气。

  小将军笑了下,笑容有些勉强,是挤出来的。叶家背负了太多,那些东西又沉又重,从小就由阿爷耳提面命地灌给他,他怎么能违背。

  “相爱本无错,只是不应发生在皇家,和叶家之间。后来懿宗发疯,叶将军引咎自缢,闹了个惨淡收场。”叶明菀蓦然抓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看他:“十一,你明白吗。李叶之间,不应该。”

  就因为是忠心耿耿,百代忠臣的叶家?

  “我…我明白,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叶十一低下头。阿姐一定知道了,他心想。愈发惭愧,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谁也找不着。他也不想与李固之间,闹成那般收场。

  叶明菀深深地凝视他,良久,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十一,人生在世,多少由不得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姐…是为了你。”为了你身体里那玩意儿,不会那么快夺去你的性命。

  李叶之间,又何止是表面上的明君贤臣,纠缠了两百年,那些复杂纠葛换一个小小的叶十一来,怎么承受得住,他还这么小。叶明菀怅然,取了筷子递给他:“饿了吧,来吃东西。”

  “谢谢阿姐。”接了筷子却吃不下去,食不知味,浅淡尝了几口,又勉强自己填下半碗饭。心里却堵得什么都吃不下,即便感到饥饿,也不愿多用一口。小将军放了筷子:“阿姐,我吃饱了。”

  叶明菀点头。正德宫里太憋闷,他想回去了:“阿姐放心,过了六月我便回边塞。”

  “……”叶明菀笑了笑,轻轻颔首。

  出了正德宫,恍惚间,竟在深宫里迷失方向,环顾四周,陡生头晕目眩之感。叶十一驻足,去了边塞不回来,守住叶家名声…然后呢…装作无意打听长安城里的只言片语,或许有朝一日,他与阿姐生儿育女,他再遥敬一杯酒。

  三妻四妾,五六儿女,七八岁月皆成过往。守住叶家人严苛刻板的教条,架不住爷娘传宗接代的要求,随便娶一位妻子,做下一个满身规矩枷锁的叶将军,然后他驾崩,或者他先死于疆场。

  魏公不知何时出现:“小将军。”

  骤然回神。叶十一转过头去:“魏公。”魏公躬身,抱着拂尘笑眯眯地说:“陛下听说你进宫,召你去宣政殿一叙。”

  宣政殿……不是紫宸殿。大概是公事吧。叶十一点头,跟上魏公去了宣政殿。

  皇帝盘坐于榻上,面前一张案几,埋头批阅公文。叶十一走进去,不等魏公通报,李固头也没抬道:“研墨。”小将军茫然,视线转向魏公,魏公点了点头:“去吧。”

  叶十一吸口气,默默地上前,拿起墨石慢吞吞地研磨,时不时打量他那只右手,已经上药包扎了,不再流血,应该没什么大碍。

  走神时,忽然听到李固低沉的声音:“看什么。”吓了一跳,手中墨石跌落,慌忙捡起来,小声问:“陛下昨日…为何受伤。”李固拿着朱笔的手顿住,磨了磨,掀了眼皮斜觑他:“将军明知故问么。”

  “……臣不知道。”

  “和女人说话开心吗?”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分明是耿耿于怀。叶十一站的腿酸,干脆像皇帝一样盘腿坐下:“臣不明白陛下何故质问。并非臣有意在宴上招惹。”

  李固放下朱笔,抓了叶十一胳膊,猝不及防往怀中拽来。

  宣政殿宽敞,这会儿除了魏公,也只他俩。叶十一蓦然意识到,李固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就连魏公都笑眯眯地躬下身,后退着离开宣政殿。

  “……陛下,白日宣淫,于礼不符。”叶十一撑着桌案试图爬起,却被李固牢牢按住,皇帝力气大的可怕,若非说使上内力,他断然挣不脱。李固俯身逼近,一如昨夜,贴的太近,连呼吸都交织。

  叶十一浑身僵硬,扭头避开李固视线,紧闭上嘴,缄默不言。皇帝拂开他鬓发,忽然笑道:“朕为你阿姐拂鬓发,无非是装装样子。若非如此,礼部可就逮着法子劝朕立后。有你阿姐在,朕便不必立后。”

  “……”皇帝这是在…解释么?叶十一满头雾水,解释这些做什么,况且…他回过头:“难道陛下不该立阿姐为后?整整七年,阿姐伴于陛下左右,起于落拓间,不曾辜负陛下……阿娘说……”

  话声止住。李固将他抱起来,叶十一手脚并用窜到一旁,默默远离他。

  “你阿娘说什么?”皇帝悬腕提笔,在公文上披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是板正的好字。

  “没什么。”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没敢在阿姐面前开口,到了皇帝这儿,仍是犹豫再三。直到李固转头来看他,叶十一才俯下身,没有劝谏的热切,只是带话而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理应与贵妃…龙嗣方可继承大统。”

  李固在江南来的折子上画了一道红叉。

  皇帝面不露色,不见喜怒,平静漠然地问:“那么今天早上,你阿姐又说了什么。”

  “……”叶十一总觉得他在计谋着什么,话里有话,面对阿姐的羞愧再次浮上心头,羞于启齿,跪坐着低声道:“阿姐说,百年前懿宗与叶将军…一个疯魔,一个自缢,闹了个惨淡下场。”

  李固合上文折,拿起旁边一封书信,未署名,封笺已经拆开了,看也没看扔进叶十一怀中:“看看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

  叶十一茫然困惑,握着信封,手汗将边沿浸湿。太过不安以至于害怕李固又拿出什么吓人的东西,犹豫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将信头撇开,取出信纸。薄薄的黄纸,自信中一并飘出纸折的千鹤。

  信上有墨迹。叶十一疑惑不解,看了眼李固,皇帝侧对他,专心阅览下一封公文。看皇帝那样子,不像很重要的东西。叶十一垂低眼帘,将信纸摊开,开头称,菀卿。

  心中骤生不祥预感,这书信的称谓便可以说极为亲密了。菀卿又是谁?是……

  叶十一咽口唾沫,脑子里一片混沌,怔忪地往下读去。

  菀卿:

  见信如晤。江南一如旧时,风好月好,山水如故,只是身边无旧人,颇多寂寥。今年开春晒好的新茶已托人送入宫中,不知你可尝过,我记得你最爱品茶,遥忆与卿初遇,曲水流觞,品茶论道,那时花容月貌,见者倾心。赠你鸳鸯团扇,本以为可许终身,奈何造化无常……

  后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看得出是个温柔的人,或许还是哪家高门富贵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文雅公子,写一手文质的蝇头小楷,或叙山水或表思念,道不尽的情谊,皆淹没于仓皇旧年。

  来信人与菀卿知交甚笃,共同游山玩水,品茶论道。年少时的菀卿,亦有不输男儿的志气,本是巾帼不让须眉志,会奏琴亦会舞剑,自阿爷那里学了一身好功夫,却被迫沉入宫廷,做了笼中雀。自此知交两隔,红颜寥落。所嫁非所爱,所爱隔山海。

  叶十一手抖得厉害,隐约猜到了来信人嘴里念念不忘的菀卿是谁。手心细汗将信纸边沿尽数濡湿,默然想起那天李固说,阿姐最想见的人不是他。那会是谁?为什么这些年来,阿姐从未见喜?

  为什么阿姐从来不委屈,陛下不曾与她孕育一儿半女,设若两人原本相爱的话。阿姐那样的脾性,他不是不明白,如果不是真心喜欢着的人,让阿姐去生孩子,她一百个不乐意。

  李固回头,斜撑侧颊觑视他,没有丝毫愤怒,仿佛早就心知肚明。被贵妃戴了绿帽的皇帝甚至好整以暇地问小将军:“将军看明白了吗?”

  叶十一抓起信纸,匆匆爬起身往外冲:“我去问阿姐!”

  “回来。”皇帝沉声喝道:“叶十一。”

  步伐顿住,双腿发软,不知该如何面对。送阿姐进宫的时候,以为他们要天长地久的过下去,希望阿姐幸福,等到李固登基,和阿娘一样庆幸阿姐未曾看错人。为什么…当初不嫁给她心中所爱。

  “为什么骗我?”回头问皇帝。

  李固面色沉沉,站起身:“那时你还太小。先帝忌惮叶家,欲加之罪要削叶家兵权。贵妃为了保全叶家,与朕密谋,借叶家势力与先帝抗衡。后来朕顺利登基。”

  叶十一愣了好半天,呆坐在地,抓着信纸一言不发。皇帝步上前。叶十一仰头看他:“寄信的人又是谁?”

  李固微拎衣摆,蹲下身,似在欣赏小将军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道:“将军不如猜猜,如今身在江南,能向宫中寄信的人,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