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 太子府中。
雨后初晴,日光耀目。
十五岁的小太子顾毓诚托着腮帮蹲在巨大的虎笼之前,盯着正在用铁刺叉肉喂老虎的孟序:“玉容哥哥, 该我喂了吧, 你都喂了多久了。”
“殿下, 这虎的咬力很大,您当心不要伤了胳膊。”孟序将铁刺从白虎口中撤了出来, 撞击在铁笼之上发出一声铿锵。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毓诚飞快的跑了过去, 接过了孟序手中的铁刺,自一旁的大铁桶中叉起了一大块儿精瘦的牛肉:“再说了,这白绒可是我抓回来的!”
“是,末将的命也是太子殿下救回来的。”孟序从毓诚身后绕过,把着对方的两条胳膊,将铁刺送到了铁笼之中。
猛虎嗅着肉腥味儿贪婪的张开了大嘴,用犬牙躲开了刺人的尖锥,一举将刺上的牛肉扯了下来。
白虎的咬力极大, 牛肉脱离铁刺的一瞬间,小毓诚整个人都向后仰去,还好身后有孟序抓着他的胳膊,不然少年人这两条筋骨柔软的胳膊非被拽脱臼了不可。
“嘶,白绒你轻点咬知不知道?”小毓诚举着铁签,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说道。
笼中的白虎抬起毛呼呼的虎爪搭在自己的脑袋上,低头发出两声沉闷的呜咽, 好似在向毓诚这个小主人表达歉意。
“这才乖嘛。”小毓诚在孟序手把手的保护下又叉起一块儿牛肉伸进铁笼之内,这一次的白虎相当配合, 明显将吞肉的动作放缓, 力道放轻:“玉容哥哥, 你说恒哥哥新婚我到底该送他些什么呢?毓庆他们年纪还小,平辈的兄弟中,只有我和恒哥哥年纪相当。”
“这个......”孟序把着小毓诚的手想了想,最后只得满眼歉意的说道:“末将从来不曾给亲生兄长送过婚贺,所以也不知该送些什么。”
“说的也是,玉容哥哥从来都只同诚儿一个人玩。”提起这话小毓诚的脸上就总是忍不住笑意。这六七年光景之下,他与孟序形影不离。孟序纵容他,疼爱他,照顾他,保护他,偶尔还会与君父顾修一样教他骑射,是个极好的长兄。他也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兄长依依切切,毫无保留的亲近着:“不如等恒哥哥大婚时,我把白绒送去与他如何?省得他将来受孟通姐姐的欺负。”
“这,好是好。太子殿下为何会觉得恒殿下来日会受欺负?”孟序不解道。
“恒哥哥他现在就对孟通姐姐言听计从的!与六皇叔一个样子!万一来日孟通姐姐凶起来,他躲无可躲,还能骑着白绒跑到东宫来求救嘛。”小毓诚摸着下巴,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听罢小太子毓诚的分析,孟序明显更加一头雾水:“那位百济来的孟通女王末将虽只远远的见过两三次,可也觉得她不像是个彪悍之人,也不至于将来把恒郡王追的有家不能回吧?”
“小时候我随吴姑姑去她们乡里玩儿,看到有几户人家的妇人追着夫君打。我便问吴姑姑为什么,吴姑姑说女子成婚之后多半是会变的。”小毓诚若有所思的回忆着自己幼年时的场景,想来想去也没正经想出什么意思来:“罢了罢了,不想那么多了。端阳那日祖母那里的宴席结束以后,我们一道去朱雀坊逛逛可好?听说那里又新开了好几家兰竺商铺,咱们去那里与恒哥哥挑些婚贺,想必也是极好的。”
“是,末将遵命。”
“玉容哥哥,你不要总是一板一眼的说什么遵命不遵命的。”小玉容挺着身子站在孟序身前,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亚父四下无人时从不这样与我父皇说话,今后你无人时也不要这样,我唤你玉容哥哥,你便唤我诚儿不好么?”
“这......”孟序犹疑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叫出口来:“小殿下,末将不敢......”
“嘁,真是扫兴。”小太子把头一扭,抱着肩膀佯怒道:“来日不与你玩儿了!”
“殿下!”
“逗你的!”小毓诚转过身来,亲昵的抱住了孟序的脖颈:“玉容哥哥真好骗。”
***
端阳过后没几日,岭南道上突然冒出了一小撮匪患。
听说是早年间南诏灭国时一小撮混在尸堆里出逃的旧部残兵,盘踞在岭南道的深山之中隐忍多年,这些日子又不知从哪里纠结了一堆无主的昆仑奴,一行八百余人,打着复辟南诏,迎回他们被幽禁在汴京城中的旧主仡康朗达的旗号在附近的村镇之中抢掠骚扰。
原本这样的事情只由岭南道下辖的府兵便能出面解决,只因大周自改元载盛以来,便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闹过这样成规模的匪患了,因此地方官便按程序报给了兵部,紧接着又由兵部报给了天子顾修。
君臣二人见了这封折子,顾修刚想将那折子原封不动的发回到地方上去,并着兵部附文警告地方,今后此等小事不可轻易上书,否则地方官便要以渎职之罪论处。
韩墨初却将折子按了下来,对君王说道:“太子今以成年,缺乏历练,何不借此机会让太子殿下领兵历练历练?”
于是乎,十五岁的小太子顾毓诚被派往了岭南境内,带着由边军守将云瑾大将军精挑细选出的两千精兵,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初次领兵的剿匪之路。
其实,在山中浪迹十余年的散兵游勇,再加上那几百个连周文都说不清楚的昆仑奴,哪里是装备精良的国朝边军的对手?
开战那日,小太子穿着那一身银色的钊金虎头战甲,坐在用于指挥的铁皮战车上,听着鼓声隆隆,剑眉轻簇,敛神低声道:“孟将军,可准备好了?”
“回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发起进攻。”孟序兜转马头,在马背上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好。”小太子略略颔首,随后目视前方,正色高声道:“将士们!冲!”
随着小太子一声令下,先锋将军孟序带着三百人的小队先行冲锋,不到一个时辰就带回了一群皮肤黝黑,衣不蔽体的昆仑奴。
在战车顶上屁股还未坐热的小毓诚见状,连忙顺着战车旁的阶梯爬了下来,几步跑到孟序面前,凑在人耳边问道:“玉容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回殿下,这群昆仑人怕声响,见了大周的军队便直接投降了。”孟序小声回奏道。
原来,就在方才那些昆仑奴听见了□□队朝天发射的几声枪响,这群人便直接扔了手中的木枪长矛,抱着脑袋蹲在原地瑟瑟发抖,骑兵们手中的长刀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沾上,冲锋便结束了。
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军将士们从来也不曾打过这般不痛不痒的冲锋,一人牵着一个昆仑奴意兴阑珊的回来了,分明是得了胜仗,却没有半分得胜的欣喜欢愉,好似连场围猎都算不上。
这场由小太子初次领兵的剿匪之战不到三十个时辰便结束了,十二名匪首被生擒,其余人等不是被逼入山涧,就是被□□一击毙命,余下的几百名昆仑奴便由小太子做主,充入边军营地做了伙头杂役军。
剿匪得胜,边军修整两日后便要回到边地继续服役,小太子则要持储君手令代天子督察地方,让边地百姓都见见他们未来的主上。
黄昏时分的主帅营中。
连续穿了五日重甲的小毓诚,终于换上了舒适的寝衣,懒洋洋的仰面躺在铺满厚毡的行军床上:“玉容哥哥快与我揉揉胳膊,这身甲胄好重啊。”
孟序依旧一身铁甲,半跪在小太子身边给人轻轻揉搓着手腕,松弛筋骨:“殿下这几日辛苦了,只是依我大周军规,战时不可卸甲。”
“这我怎么会不知道?玉容哥哥别忘了,我两岁便跟着父皇到军中玩儿了,大周的军规我比你熟。我只是以前从未穿过这么久的重甲,现在想想我父皇和亚父,他们远征之时一年到头都是穿着甲胄睡觉的。”小毓诚闭着眼睛,任由孟序给他活动着酸痛的手腕。
“陛下与韩太傅一向严于律己,所以大周军将才能心悦诚服。”孟序说着给小毓诚脱下了军靴:“殿下可要沐浴?末将可以让他们去备些热水。”
“我是我父皇的儿子,我总有一日会像我父皇一样让这些将士们真心敬服于我的。”小毓诚扑腾一下,翻身做了起来,双手搭在了孟序脖子上:“玉容哥哥,你会一直陪着诚儿么?”
“会,末将是太子府属官,自然会一直陪着太子殿下了。”孟序替小毓诚放好了战靴,诚恳道。
“我不是说你的官属,我是说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陪我出巡,陪我征战,将来陪我做皇帝,到我老,到我死,都一直一直陪着我。”小毓诚赤着脚下了床榻,站在了孟序的面前。
“殿下。”孟序从毓诚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异样,他缓慢的点头回应道:“臣是大周的臣子,一生一世都会为大周效忠,自然会从生到死都陪着殿下。”
“玉容哥哥就是个傻瓜。”小毓诚站在呆跪的孟旭面前,低头几乎与要抵住人的额头:“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就像是恒哥哥对孟通姐姐那样的喜欢。”
“不可!”孟序拒绝得十分干脆,他向后两步跪直了身体:“殿下,万万不可!”
“为何?为何不可?”小毓诚被孟序如此激烈的退缩弄得始料未及。
“殿下......殿下......”孟序抿着双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殿下是储君,末将是臣子,不可,万万不可。”
“亚父和父皇就是这样一起过了半生,为什么亚父和父皇可以,你和我便不可以?!”顾毓诚年少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愠怒,他死死的按住了孟序的肩膀,期待着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答案:“我心里喜欢你,就想同你在一起。若是你心里也喜欢我,那又为什么不可以?”
“末将无才,比不上韩太傅可以以一当千,面面俱到。殿下来日登基,只靠末将一人也万万不够。”孟序单膝跪地,垂头回避着小毓诚殷殷炙热的目光:“所以末将担不起,担不起殿下的这份期许。”
“你连试都没有试过!为什么就说不可以!还是说你喜欢的是女子?你若喜欢女子直言就是了!”顾毓诚拼了命的摇晃着孟序的肩膀,他自幼长在顾修与韩墨初身边,见惯了这两个爹爹的携手并肩,共创盛世的场景。在他眼里,孟序就是他的韩墨初,他们将来携手一世,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孟序会拒绝他,更没有想过会拒绝得这样干脆。
“殿下如今尚且年幼,这些戏言,末将不会放在心上,末将愿意一生以臣子的身份追随殿下,一生......”孟序后面的话被小毓诚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打断了。
“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再也不要!”顾毓诚歇斯底里的咆哮着,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砸向
年方十五岁的太子毓诚,远远没有他的君父少年之时的那份沉稳隐忍。
他虽生来无父无母,可这十五年他被顾修与韩墨初悉心教养,又被姑母叔伯等亲长宠溺疼爱。同龄兄弟之间,他也永远都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
他这十五年一直生活的平安顺遂,他的世界太过美好,所有的心事一直都被小心的呵护在一个光洁的琉璃罩子里,没有经过任何风雨的洗礼,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争取。如今这个玻璃罩子被孟序弄出了一道裂痕,他才发现他根本禁不起半点波折。
他很清楚他对孟序的心思,这份心思分明那般纯粹又执着,为什么到了他的口中就成了戏言?“戏言”两个字,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孟序没有离开,始终单膝跪地承受着来自上方乱七八糟的陈设向他砸来,有的磕碰在铁甲上,有的砸在头盔上。
他的脸颊,火热异常,铁甲铮铮的轰鸣声,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为自己争辩的言辞,只能任由这个他视为主上,又视为幼弟的少年宣泄着所有不满的情绪。
他不会说谎,不能告诉那个少年他心中所爱之人是女子。他只知道他愿意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这个王朝,奉献给他的主上,这种感情本就无关情爱。可是当他的小太子对他说出那句喜欢之后,他的这种情感骤然之间变得不再单纯,他茫然又错愕,在说出“戏言”两个字后,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只想守着他,心无旁骛的守着他。
他知道少年对他的感情弥足珍贵,可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自己无法回应。
他想和往常一样给少年擦掉眼泪,再把他抱上膝头,为他顺顺肩背,带着他去跑马,陪着他放风筝,这样他就又会对着他笑了。
又或者,少年哭闹一会儿便会像以往一样,气着气着便会破涕为笑,拥着他说:“玉容哥哥真笨,我骗你的。”
不知几时几刻,那个少年喊哑了嗓子收起了眼泪,冷冰冰的对他说道:“出去吧,从今往后本宫与你只论君臣。”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玻璃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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