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大宴,一半是明面上为了太后的七十生辰,另一半就是为了庆贺固舆之捷。
所以庄王亦是今日的主角。
他着一身衮冕,火珠镖首,白玉双佩,亲王五章,七旒冕。
是征还、饮至的正统装束。
举朝上下,除了皇帝和太后,他便最显高贵庄重。
太后穿玄色袆衣,刻缯彩绘翚文,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衣以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翟之形。①
庄王胞妹赵子婳在她身旁搀扶着,头戴银翠细钿,身穿未出阁公主礼衣,淡紫长裙,礼仪端庄。
太常寺所卜的祭祀吉时不算太早,恰等秋末高阳升至半空。
牺牲币玉、酒醴荐献皆摆放规整,掌礼乐少卿上前布阵,祭祀则跪读祝文,宫架、鼓吹一齐响起。
皇帝、太后先往前上香,敬天地鬼神,感念先祖庇佑大晅。
庄王后一步,领众臣子妃嫔拜天地六合、千岁万岁,求国泰民安、来年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
赵应禛留了一份私心朝北拜兵主蚩尤又拜战神刑天,这十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如此就当是善终了。
他杀性掩下,神鬼错挂在腰间,耳边突闻公卿敲青铜编钟,荡入耳畔,生生震动心神。
他想起幼年时,母亲带他往国寺去求佛。
业图方丈领他到一尊木佛前,让他抱着扛着它绕庙堂走十圈,最后将手中所呈放到一面巨大石窟里。
他那时年龄尚小,那座佛坐在莲上,闭目带笑,却同他身量差不多高,实木所雕举起来可谓沉重。
母亲魏惜最初走在他身前,最后落于他身后,见他即使咬牙吞咽、满头是汗也没有叫人帮忙。
赵应禛双目已被汗湿,突然闻母亲唤道,“小禛。”
他转过头去,见魏惜淡黄鞠衣没于光中,该是他眼前因疲累落下的泪水与汗水湮了视线,模糊不清,光晕长久未消。
“小禛,可以放下了。”母亲温柔细语。
可以放下了。
赵应禛低头,瞧见双手僵持成怀抱状,木佛外壳褪去,里面是一尊纯玉佛像,双目半睁半闭,仍旧带笑,周身皆是裂痕。
是他挂在脖子上近二十年的佛坠,同路濯所赠青玉平安坠贴身而放。
编钟声沉,长久不绝。
赵应禛跪在天地鼎前,再一低头,神鬼错落于脚边,双手不曾有一丝颤抖。
可以放下了。
广阳殿地阔,分上下两阶,皇室族人就坐于半高台。
御路踏跺上铺一层绣有奇珍异兽的地毯,正是夏渚国此番送来的贺礼。
各国使臣先上前来说贺词,大多是恭祝千岁,愿两国交好之言。
说完以后还不肯退下,偏要再举着杯朝庄王扯上半刻才算消停。
赵应祾坐得靠外,看那些人鱼贯往前,眼中对庄王的好奇倒不似作假;再往后些,各大臣命官家诰命、小姐隐秘地往前探脖子、矜持地想看一眼庄王的模样也不似作假。
赵应禛倒是坐得稳当,也不起身,就拿着酒杯听别人说话。
不过当然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傲慢。
这样冷面寡言的性子,偏偏是世人渴求看到的北府将军模样,够成熟老练,够睥睨天下。
赵应祾也盯着他看。
他二人离得不近,许多轮廓都被隐了去了,但他还是怎么瞧也瞧不够。
赵应栎突然凑近,低声道:“你也发觉父皇今日脸色不佳了?”
原来八皇子以为他九弟一直往中间看的是他们父皇。
赵应祾挑眉,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置可否。
除去赵应禛坐在太后膝下,前面几个皇子都有家室,同桌的便是皇子妃和皇孙;尚且年幼的十皇子、十一皇子则同母妃一起坐在右边。
这边还没有成亲的八皇子和九皇子便被安排在了一桌,不至于看起来太过伶仃。
赵应栎和胞妹赵子婳皆是因为亲哥庄王在外征战而不愿成婚,说是独身为之祈福,不愿拖累其他人家。
皇帝后听了也勉强不得,念着端妃也走得早,便随他们去了。
赵应祾对赵应栎谈不上讨厌,就是同对其他人一样的无感,但耐不住八皇子对他颇有好感,甚至没话也要找话来说。
“这也怪不得父皇。”赵应栎开始起劲,往他这边移了过来。“是齐王叔太过逾矩,简直欺人太甚。”
齐王?
赵应祾愣了几秒才想起来晅朝还有这个王爷。
齐王赵昌合,是如今皇帝赵昌承还在世的最后一位同父兄弟。
历元帝登基后,为避名讳,赵昌合去昌字改名为赵合;领元、蓟两州为封地,加封亲王,无诏不得回京。
“昨日齐王府的贺礼送到,他人却没有到。本来父皇派礼部立的旨是无论如何齐王此次必须回京。”
赵应栎耸耸肩,又摊手,“可是直到昨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踏出蓟州半步。”
赵应祾听他提到蓟州才突然有些印象。
元州、蓟州是近几年沟通西东的重要关卡,收税却要比别处多个一成。许多商贩为图一点路程方便,不愿绕道,只得交了钱。
这些事只有行走江湖身处其中才能晓得。那些官吏沆瀣一气,以布衣平头的身份和他们斗,是根本没有一点胜算的。
落风门下的生意一般向北去,不走燕江水路,赵应祾也是偶尔两次陪镖路过才知晓这些的。
他当时只当地方上的官府腐败,不曾想到这两处都在齐王的管辖范围。
如今一看,更有猫腻。
赵应栎越凑越近,拿了个酒杯挡在嘴前,还真没人注意他俩在说小话。
“不止如此,你可知在前几月我们同辽国最后一段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齐王叔做了什么吗?”
一听这事可能扯到赵应禛身上,赵应祾就不再敷衍,问道:“他做了什么?”
赵应栎见他感兴趣,自己更来劲,压低了声音,说得抑扬顿挫,“他反兵了!”
“他借剿匪的由头动了兵符,两州的军不是被他收归便是被他杀了。”
赵应栎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不过他那样也算把自己封起来了。我们打不进去,他也攻不出来,还得开条道避免坐吃空山。”
“父皇将此事压了下来。朝中没几个人知道。”
赵应祾看了他一眼,还没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赵应栎便拍拍胸脯,低声道。
“我在户部做工,每月都要督察各州缴税的情况。别人不知,我可知道得清楚,元、蓟两州近五个月都没上税了!那可不得有什么情况!”
赵应祾总觉得他的表情是在让人夸他聪明,心不甘情不愿地也就顺着点了下头。
“我可没敢去找父皇问,就跟四哥打听了一下。他在中书省,自然知晓得多。”
“父皇这次本想给齐王叔一个机会。反正目前这事闹得还不大,若是他这次前来求罚,我们也不会赶尽杀绝。”
“可惜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赵应栎又自顾自地叹气,端起茶杯喝一口润润嗓子。
赵应祾也抿一口茶。这茶是回孤赠的,他十分熟悉。
回孤有名的桃茶,将未烂熟的桃果切条腌制,用滚水冲泡,味清香。
不过工艺繁杂,一年产不了多少。
赵应祾又想起前天晚上去军营时,兵部孙尚书也来求见,这大概就是赵应禛所说的要紧事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赵应祾气闷又心疼,他三哥哥这什么劳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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