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断水>第74章

  “我们要去哪里?”楚云七问道。

  他们两个已经在树林之中走了整整一夜,一开始楚云七还会抬头记下星辰变换的方向,但随着星辰慢慢隐入云层,他的耐心也逐渐被消磨殆尽。

  “一个没人能打扰我们的地方。”段人杰答道。

  他停下脚步,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

  楚云七认出了这片湖。这是他母亲死去的地方。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他问道。

  “我不认识这里,我只是随着我的心意信步而走,又心血来潮地停下脚步而已。”段人杰转头看他,“这里对你很特别吗?”

  楚云七没有说话。他不想要第三个人穿插进来破坏他和阿娘最后的回忆,尽管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他回避了段人杰的问题。

  段人杰把马拴到树上,慢悠悠地坐到了湖边:“我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楚云七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是你杀了段天问,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杀他。”

  段人杰又问道:“你觉得我杀他是因为恨吗?”

  楚云七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段人杰却笑了:“恨与爱往往是一体两面,你了解的是恨的部分,但你忽略了爱的部分。”

  “爱?”楚云七皱起眉头,“他对你做了那些事,你还有爱?”

  “很不可思议吧。当你只能靠欺骗自己爱上一个人来求生的时候,爱已经不是两厢情愿的选择了。”段人杰道,“久而久之,你会逐渐忘记你不爱他之前的样子,爱他变成你生存的本能,你不敢去想象被他抛弃的人生。因此,即便他如此待我,直到他真正抛弃我之前,我都是爱他的。”

  楚云七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

  段人杰捡起一颗石子丢向前方,一连串涟漪从湖面漾开,打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朝阳。

  “你想知道你母亲为何而死,不如我从头开始讲起吧。”

  ——

  段人杰不姓段,当然也不叫人杰。在他被赐予这个名字之前,他是土匪寨里的小十三。

  小十三的母亲是被强抢到寨里的农女,被大当家留下充作第十三房小妾,他的母亲曾经有过自己的名字,但大当家有过太多的女人,他记不住每一个女人的名字,所以她就成了十三娘,而她生的孩子自然而然就叫小十三。

  十三娘生下他没两年就死了,过了几年大当家也给二当家杀了,二当家成了大当家,寨子里多了更多被抢来的女人和喝酒到烂醉的男人,小十三则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每天漫山遍野地跑,练三脚猫的武功,梦想着成为山下人口中的盖世大侠。

  有一天,小十三在山中迷了路,足足绕了两天才回到寨中,然而当他推开门时,寨中一片死寂,只有弥漫了一地的血迹、堆积如山的男尸、还有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女人们。穿了碧色披风的清泉弟子将他抓了丢到段天问面前,劫后余生的女人们正抹着眼泪对段天问千恩万谢,段天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向那些女人询问这是谁的孩子。

  女人们拼命摇头。

  “这是大当家的孽种,亲娘早就死了。”

  段天问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泥土,然后点了点头:“无根无系的孩子最干净。”

  他被带回了清泉山庄,和其他孤儿一样养在外庄,没有再见过段天问。他不是入门弟子,进不了清泉内庄,学不得武功,认不来字,只能成日和那些孤儿混在一起,后来这些孤儿一个一个进了内庄再也没有回来,最后终于轮到了他。

  在段天问的房间里,他第二次见到了这个人人口中的盖世大侠,这一次他们的身边没有旁人。当段天问像个发情的狗一样急不可耐地压在他身上时,他才模模糊糊明白无根无系最干净的意思。

  原来享誉天下的清泉庄主和他的土匪老爹竟是一样的人。他放走那些女人不是因为他高尚,而是因为她们不够干净。她们是土匪的女人,但是她们的孩子不一样,孩子总是最干净的,只有干净的孩子才配得上做清泉庄主的娼妓。

  他知道不愿做娼妓的下场。在土匪寨里,那些哭闹反抗最厉害的女人总是死得最快的,他还不想死,所以当段天问起身时,他已经收起了无用的眼泪。

  “庄主何日再唤我来?”

  段天问蹲下身来细细打量他:“你想要我再唤你来?你喜欢我做的事?”

  我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不喜欢不想要不愿意。

  他点了点头。

  “我喜欢。”

  段天问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脸:“好孩子,我明天再来找你。”

  他因此活了下来。他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孤儿消失后的去向,明白了为什么段天问收留的孤儿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因为孩子都会长大,会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会哭闹和反抗,这时他们就不再是他眼中干净的娼妓,而是棘手的麻烦,他会在那些孩子来得及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之前亲自解决他们。

  “没有人起疑心吗?”楚云七问,“没有人问过你们的下落吗?”

  “没有人敢起疑心。”段人杰笑了起来,“他可是段天问啊。”

  江南第一庄百年以来最有名望的庄主。人人心目中的大英雄。谁会相信他是这样的人。谁会敢站出来对他说一个不字。

  “不过,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做的事,甚至查到了段天问藏于地下的密室,不过这个人也已经死了。”段人杰不知是想起了谁,话锋一转,“你想必也去过那个地方了吧?”

  楚云七点了点头:“里面有两具白骨。”

  段人杰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在?看来我走了之后,他也没再进去过。”

  “那是你干的?”楚云七皱眉。

  段人杰道:“别急,那都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我们还没有讲到那里。”

  他伸了个懒腰,往后靠了一靠,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你去过那里,又活着走了出来,想必已经见过那石门的机关了。在段天问之前,那道门的机关原本是反过来装的。”

  楚云七最开始不解其意,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他见到的石门机关是易进难出的设计,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打开那扇门,然而一旦石门关上,就只有拿着庄主玉佩的人才能开启出门的机关。他当时就觉得这样的设计十分不合常理,但没有细想其中的缘由。如今段人杰这样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假如将这个机关反装,那它就变成一个难进易出的门锁,如此就和普通的锁没有任何区别了。

  “这间密室最开始是历代庄主用以静心修炼的圣地。段天问将机关反装了一遍,那里就成了他贮藏秘密的魔窟。”段人杰道,“每一次带回一个孩子,他都会将那场景画下来收进他的柜子里,以便日后反复品味。他知道这样有风险,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有了这道锁,他就不再害怕有人会走进来发现他这些见不得人的阴暗秘密,因为他们绝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可是那地方并不难被发现。”楚云七道,“这样的锁也并非是无法可解,若是门中的人被锁住,只要让第二个人在门外……”

  段人杰摇摇头,打断他道:“你还是不懂。这把锁正着装或是反着装都无所谓,即便是敞开大门都没关系,一旦你有了段天问的声望,就算你是当众脱下裤子要干一头猪,所有人都会装作视而不见。”

  楚云七假装不去听见他隐藏粗鄙言辞下的凛然恨意:“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将锁反装。”

  段人杰笑了笑:“为了他的面子,还能为什么。他就是这种人,明知道一件事做了不好,他偏要纵着自己的私欲去做,做了又怕人口舌,于是欲盖弥彰搞一些无用之举,好像这样他就有了一层遮羞布。”

  楚云七没来由地想到段临风。当他最初认识段临风时,段临风曾给自己看过他的琴谱,那上面每一页有关情爱的曲子都被撕去,后来他想方设法溜下山给段临风找了一本曲目齐全的谱子送他,被段天问听见,还狠狠责罚了段临风一番。他是如此害怕儿子被清泉山下的十丈软红所荼毒,可他自己早已是欲念面目全非的囚徒。

  “既然他怕被人知道,留你性命岂不是隐患。”楚云七道。

  段人杰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为何会将我收为义子,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向别人解释我的身份。他和萧曼云成婚多年无子,我出现的时机正好。”

  萧曼云……楚云七想起这个在江湖传说中始终面目模糊的女人。段临风说他的母亲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总是病怏怏地倚在窗前发呆。长年累月的疾病消磨了她的心志,可她的病又因何而生呢?

  “萧曼云知道吗?”楚云七问道,“你和段天问这种关系……”

  “萧曼云?”段人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女人,端端正正的名门闺秀,一直以为丈夫的冷淡是她的原因,从来没有什么怨言,待我如亲生母亲一样好。只不过等她发现我和她的丈夫在那间密室做的勾当,她就一声不吭地搬走了。”

  他说到这里隐隐露出一些得意神态来。

  等他长到十一岁时,他已在段天问身边呆了近五年,段天问对他宠爱至极,时常将他以义子身份带在身边,教他读书识字。段人杰像崇拜父亲一样崇拜他,像爱慕情人一样爱慕他,他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为亲近的关系,他们是白日的父子,深夜的爱侣,只要他永远不背叛段天问,他就可以拥有段天问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或许是段天问终究想要一个真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或许是他和萧曼云觉得这是他们不能不履行的义务,萧曼云怀孕了。

  段人杰第一次对段天问发了脾气。那时他还小,被段天问的宠爱冲昏了头脑,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特殊。他威胁段天问承认自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否则他就将他们的丑事告诉所有人。想不到段天问根本没有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他用一根藤条几乎将段人杰打到断气,如果不是周歌刚好闯进来支走了段天问,或许他那一次就已经断了气。

  不久他就明白,周歌是故意闯进来的。

  在所有人都以为段人杰只是段天问一时兴起收养的孤儿时,周歌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真正关系的人,因为她与段人杰有着相同的经历。在被强行陪嫁给清泉山庄之后,段天问又故技重施几次,很快就在新的孩子来了之后对她失去了兴趣。只因她是妻子的陪嫁,段天问才留下她的性命。

  周歌是第一个从段天问手中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段人杰是第二个,出于同病相怜的同理心,周歌冒险救了他。

  在段临雨出生前的那整整半年里,段天问没有再出面过问一句他的死活。段天问不许他死,也不叫他好好活着,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他不敢走出密道,只有靠周歌每日送来的食物和汤药苟延残喘地活。

  终于,段临雨出生后的第二天,段天问回到了那间密室里。

  他以为他的死期要到了,段天问却从怀中掏出一块刻了双龙纹的纯白玉佩。这时段人杰第一次知道那具棺材一样的柜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他自己、周歌、许许多多陌生或熟悉的名字——段天问的秘密。这时他终于明白,在段天问眼中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都只属于这个不见天日的密室,这个棺材一样的牢笼。他只能屈从在段天问脚下像一条狗一样等待他的垂怜、他的发落,他的性命从来都没有一刻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那一瞬他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抢过段天问手中的双龙玉玦疯了一般地往自己手腕上割去,他一刻都不想再活下去,然而段天问却制住他的动作,对他说了两句话——

  “曼云身子不好,临雨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她长大以后会是清泉山庄的大小姐,但清泉山庄还需要一个少主。”

  “只要你足够听话,我待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段天问将双龙玉玦挂上段人杰的腰间就离开了。第二天段人杰得到了一本清泉心法与一本清泉剑谱。

  “你习武太晚,底子不够好,先将这两本书册记熟,”段天问对他说,“想要做清泉少主,叫我看一看你的决心。”

  那两本书册成了段人杰的救命稻草,他日夜苦读钻研,不到半月就记熟了所有内容。段天问对他的勤奋十分满意,源源不断的武术典籍送进他的房间,然而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五年过去,他的武功已经不逊于清泉内庄中任何一名弟子,他却始终没能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到了第六年,萧曼云依旧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段天问似乎是终于放弃有一个亲生儿子的念头。他将段人杰叫到书房中,然后将断水剑拿了出来。

  “……断水剑?”楚云七惊讶地打断他,“小风的断水剑?”

  “是啊。你叫得够亲热的。”段人杰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楚云七空荡荡的腰间,“听说段临风死前将那把剑给了你,被他妹妹拿走后你又把它从清泉山庄抢了出来,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如今却不见你带着。”

  楚云七这时才想起他已经将断水剑物归原主,他是决计不可能将段临风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段人杰的,于是他便推脱道:“随身带着太招摇,我藏起来了。”

  段人杰笑了笑,没有与他细究:“放心,我不同你抢,我根本就没有收下那把剑。”

  他继续讲了下去。

  那时他已经十六岁,在段天问身边足足待了十年。随着段临雨逐渐长大,不知是女儿的出生触动了他仅存不多的良心,还是他畏惧自己如今的膝下无子是早年行事荒唐的报应,段天问行事收敛了许多。他柜中许久没有出现新的画卷,对待段人杰也逐渐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但段人杰知道他心中仍在忌惮,忌惮段人杰会记恨于自己早年的荒唐。所以当段天问提出要将断水剑送给他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一次试探。如果他接下这柄剑,就是在对段天问无声宣告自己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所以他选择了推辞。他说断水剑应当属于清泉少主,若有一日萧曼云为段天问生下儿子,那么这个儿子才会是断水剑的主人,而不是自己。

  到了这一刻,段天问才真正对他卸下防备。

  “人杰,你长大了,义父很欣慰。”他将断水剑收了回去,然后拿出一本暗器谱来,“这是义父为你亲创的功法。若是我段天问注定一生无子,那么我百年之后,即便没有我亲授的清泉剑法,凭此信物,你仍会是清泉少主的第一人选。若是我有幸得子,凭此武功,你依旧能够自立门派,独步武林。”

  楚云七听着听着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暗器谱……”

  “不错,就是你学的那一本。”段人杰道,“你将我的功夫学了个十足,但想必你从未拆开线封看过最末页被缝起的夹层。”

  楚云七仔细回忆了起来。的确,他当时一心扎在这暗器谱所记载的武功里,全然没想过要将线封给拆开看看。

  “那里面有什么?”他问道。

  “’赠人杰吾儿 愿学有所成‘。”段人杰道,“你娘将它连同我的玉佩一起从我身边偷走了,但那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楚云七皱起眉头,“你和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偷你东西?”

  段人杰看着他暧昧一笑:“既然都已经有了你,你觉得我和你娘是什么关系。”

  楚云七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警告道:“你最好将你的态度放尊重些,我还没有要认你这个爹。”

  段人杰将他的拳头不紧不慢拽开,说道:“别急。等我说下去,你自然就明白了。”

  得到段天问的承认之后,段人杰一度认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十拿九稳。在段临雨出生之后,萧曼云一直缠绵病榻,虽然中间怀孕几次,但最后总是以流产收场。正如段天问所说的那样,段临雨虽然是清泉山庄的大小姐,但是她从未学过武,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威胁。清泉山庄的其他人都以为段天问待发妻情深意重,怜她身体虚亏,所以才收养了一个义子,对他的品德更是钦佩,轻易就接受了段人杰的存在,从没有人质疑过段天问对段人杰的偏爱来源于何处。

  按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段人杰就会成为真正的清泉少主,过往种种不堪一笔勾销,他会拥有他曾经不敢奢望的一切。

  但是他却没想到,萧曼云再一次怀孕了。这一次的胎儿似乎比从前那些都要坚韧,一直到了第五个月,竟然都没有一点流产的迹象。段天问的希望重新燃了起来,他几乎每一日都在竹林小院里守着,对待段人杰也不再像从前一般亲近。

  段人杰再一次感到了危机。这时他已经将近二十岁,声音变得粗沉,身量也因习武而脱去少年的瘦弱纤细,他对于段天问来说早已不再有着年少时的吸引力。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前来清泉山庄送鱼的阿初。

  阿初很漂亮,荷花抽尖一般的清凛容貌,即便是穿着粗麻布衣都难以遮掩的少女情态——正是他想要寻找的人。

  当时的段人杰虽然已不是段天问钟爱的美少年,但他生得潇洒倜傥,正是会叫姑娘们回首频顾的好皮相。阿初未曾和他说过话,却早已对他芳心暗许。段人杰一眼就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心思,很轻易就与她搭上了话。几次见面下来,少不经事的阿初就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你根本就不喜欢她。”楚云七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接近她。”

  “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接近段临风?是因为喜欢他么?他若不是清泉少主,对你有利用的价值,恐怕你根本不会去接近他,不是么?”段人杰讥讽道,“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儿子。”

  楚云七咬了咬牙,冷冷道:“别把我和你比。我们不一样。”

  “随你怎么说吧。”段人杰嗤笑一声,“我对她那年纪的小姑娘没兴趣,可是有人有,所以我将她送给了会对她有兴趣的那个人。”

  楚云七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怒不可遏地揪住了段人杰的领子,“你这畜生!你把她送给了段天问是不是!她那么信任你!你猪狗不如!”

  段人杰被他扯得前后摇晃却还是神色自若。他一只手捏住了楚云七的手腕,警告道:“我只能告诉你,你以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你若是这样激动,恐怕我没法讲下去。”

  楚云七恶狠狠地瞪着他。两人僵持了几秒,最后楚云七松开了手。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段人杰抚平自己被揪皱的领子,懒洋洋靠到了一旁的树上。

  “我告诉你母亲,清泉内庄有一间密室,里面藏着许多武功秘籍,我可以带她去看。之后就像你猜的那样,我将她骗到那里迷昏过去,找来了段天问,但当他发现了我的意图之后,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责令我在她醒来前把她送回山下去。”

  段天问的反应超出了段人杰的预料。但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活了几十年突然长出了良心,而是因为阿初就住在清泉山下,她与清泉山庄的关系太近,要处理一具这样的尸体麻烦远远大于片刻欢愉。段人杰急于讨好段天问,反而弄巧成拙,为自己惹来更大的风波。

  就在他和段天问在密室外面商谈此事的时候,阿初已经醒来了。她不但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而且也发现了段天问藏在柜子里的秘密。震惊与慌乱之际,或许是因为回想起段人杰曾和她说过双龙玉和暗器谱是自己比命要紧的东西,她匆匆将这两样东西藏进了怀里,然后重新装睡躺了回去。

  受了责备的段人杰回过身来,将她送回了山下。等到他发现不对时已经过了一段时日,阿初已经逃之夭夭。但是她并没有跑远,段人杰很快就将阿初抓了回去,关进了密室之中,向她追问两样失物的下落。

  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的阿初已经不肯再相信他的软语哄骗,她承认这两样东西是她拿走的,但是如今它们被藏在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手中,如果他不肯放她回去,那么这个人一定不会放过他。

  段人杰知道她只是在虚张声势,一个卖鱼卖酒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认得什么武功高强的前辈。但为了以防万一,他暗中照着阿初给他的地址去找了这位前辈高人,那里空空如也,早已人去楼空。

  正逢段天问出庄云游之际,这一次段人杰不敢再随意处置她,于是他找来两个信得过的暗卫轮班在东厢房外看守,只说抓住了一名女贼,不能张扬,要等候段天问来亲自发落。

  果然,几日过去,半月过去,始终都没有什么所谓的前辈高人来救她。

  楚云七沉默地听着,到这一刻他才渐渐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段人杰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真相,他一心把阿初当作自己讨好段天问的工具,从来都没有费心了解过阿初的生活,如果他有一刻是真正将阿初当作人去了解,他就会知道阿初没有骗他,她的确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朋友,在第一次逃出生天之后,她就将这两样东西藏到了九行仙的手中。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段人杰抗衡,所以她变换了一个借口骗九行仙收下了这两样东西,这样若是日后她被抓走,或许当段人杰找上九行仙时,她还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这个计划容不得一丝微小的变故。在她被抓走时,九行仙也已经离开了越溪村,段人杰按图索骥,只找到了几樽空空的酒坛。

  “然后呢?”楚云七决定隐去师父在这个故事中起到的作用,“你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不急。”段人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很想知道,她究竟将这两样东西藏到了哪里去?”

  “烧了。砸了。丢了。”楚云七眼睛都不眨地对他说,“你若是想要靠它们重新拿回清泉少主的位置,我劝你死心。”

  段人杰笑了:“你嘴硬的样子倒是和你娘一模一样。只可惜我早就不稀罕那位置了。”

  他叹了一口气。

  “我将她关了很久,可是无论我怎么逼问,她都不肯对我说实话。她好像笃定只要用那两样东西的下落就可以拿捏我,她却不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死这一种刑罚。”

  看着他的神情,楚云七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抗拒。

  不要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

  段人杰还是说下去了。

  “做了那么多年段天问的婊子,还是你阿娘叫我第一次明白做男人的滋味。”他暧昧地笑了,“仔细想想,若非我这样做,如今又怎么会有你呢,儿子。”

  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楚云七怒吼一声,捏紧拳头就挥了上去,段人杰侧身躲过,一脚扫过他的下盘,楚云七踉跄一下,立刻又举着拳头扑了上去。

  “你现在这样破绽百出,我可不能保证不会伤到你。”段人杰一边躲避他的乱拳一边说道。

  “我宁可你杀了我!”楚云七冲他大吼着,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我宁可你杀了我!!!!!”

  原来他才是阿娘痛苦的根源。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段人杰找准时机一脚勾住他的膝窝制住他:“你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第二次从我手中逃脱的吗?”

  楚云七死死停住了动作。

  段人杰抖了抖衣服,施施然坐回了原地,继续说道:“又过了一段日子,她趁着我不在,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阿初在密室中待了几日,逐渐明白了石门机关的奥秘。于是她不断在底下以桌椅撞墙,终于将声音传到了地面上。守门的暗卫被她骗了下来,她对他们哭诉自己的经历,然后趁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将他们反关在石门内一鼓作气跑了出去。

  她第二次成功从密室中逃脱,这一次她消失得非常彻底。等到段人杰回来时,只看到两个饿到奄奄一息的守卫。

  他勃然大怒,被戏耍的挫败和对事态失控的恐惧令他失去理智,他硬生生打断了两人的双腿,然后将他们反锁在石门内活活饿死。

  几个月之后,段天问终于从庄外回来。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瞒住他,段天问震怒于他的莽撞,令他跪在宅院中挨了足足五百鞭,在最后一鞭落下时他昏了过去,等到他醒来时,段天问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曼云生了,是个男婴。”

  就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最后的生机也没有了。

  段天问随意替他安上了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逐出了清泉山庄,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男婴出生的喜悦之中,段人杰背着几百道皮开肉绽的血口昏倒在清泉山上的荒林里,在绝望中闭上了双眼。

  “就说到这里吧。”段人杰忽然收了话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讲下去,“你现在该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了。我虽然害过你娘,但我不是杀她的那个人,因为我已没有那个能力再追查她的下落了。”

  楚云七愣了一愣:“果真是段天问……”

  段人杰点点头:“你娘逃走之后,段天问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据我所知,最初他并不想太明目张胆引人猜忌,所以他下的命令都很模糊,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你娘才有机会带着你躲了足足八年。后来清泉山庄的弟子还是找到了她,我不知道她向那几个弟子说了什么,反正她留下的痕迹就到此为止了。若非是你后来带着双龙镖自己跑了出来,我想无论是我还是段天问都不会知道还有你的存在。”

  楚云七看着眼前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湖面,水中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十几年前,就是在这个湖边,阿娘为他挡下偷袭他的野狗,然后摸着他的脸告诉他阿娘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也是在这个湖边,他合上阿娘毫无生气的眼睛,为她亲手竖起歪歪扭扭的墓碑。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阿娘早就猜到了有这样一天。她不肯给自己取名字,不肯教自己学武功,不肯告诉他任何关于过去的事,全都是为了切断他与清泉山庄、与段人杰之间的联系。她从来都不想要这个被强迫得来的孩子,但她还是努力将他挡在了风雨之外。

  终于有一天就连她都挡不住这风雨,所以她选择了自尽,以她的死来了结他与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至少这样她的孩子可以清清白白活下去。

  阿娘才是他的英雄。

  “听说被派来杀你娘的那几个人回去后就疯了,到死都不肯告诉段天问那两样东西的下落,你娘一定与他们聊了不少。”段人杰痛快地大笑了起来,“可怜段天问自以为英明神武一世,带头来却被自己手下的弟子给背弃,真是报应啊。”

  楚云七麻木地听着,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坠下来砸进湖里。

  阿娘是他的英雄。可他却辜负了他的英雄。因为害死她的凶手还好好站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掰断一截树枝作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棒扫了过去。段人杰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凭着本能反应连退三步。然而他人尚未站稳,楚云七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与他的暗器手法不同,他的棍棒功夫全是九行仙所授,其变化之诡谲,速度之迅疾,绝非一般人能够轻易破解。段人杰从未见过他手中这套棍法,一时间被逼得近身不得、还手不能,稍不留神就被他一棒掀翻在地,压制到动弹不得。

  “段天问、段天问……你口口声声只有段天问对你的伤害,那么我阿娘呢!你对她的伤害又要怎么算!”楚云七丢掉木棍,拽起段人杰的领子对准他的鼻梁就是一拳,“我阿娘的死对你来说难道什么都不是吗!你和那老畜牲又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自称我爹!凭什么!!”

  他这一拳用足了力道,段人杰被他打得两眼发黑,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可他竟然一点都没有生气,反倒咧开嘴笑了,鲜血顺着他的鼻孔流下来,染红了他一口白牙。

  “有血性。”他吃吃地笑了起来,“不愧是我的儿子。”

  楚云七发出一声痛苦的悲吼,他又是一拳过去,但这一次段人杰没有叫他的拳头落下,他用掌化去了这一拳,然后拽住楚云七的手往后一推,只听得咔嚓一声,楚云七的腕骨被硬生生推得错了位。楚云七痛得脸色发白,但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吭。

  段人杰捏着他脱臼的手腕警告道:“你现在恨我,但往后你就知道,血缘才是这世上最亲密不可切分的联系,你阿娘早已死了,我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如果真是这样……”楚云七咬牙切齿道,“你又为什么要把段天问的死栽赃到我头上?”

  “我是为了你好!”段人杰吼道,“若我不这样做,你又如何会跟段临风那小子断了关系!他是段天问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你们是最不应该混在一起的两类人!他能给你什么?他只会叫你软弱无能!”

  “段临风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楚云七也吼了回去,压抑在胸腔内的所有悲愤和痛苦一股脑倾泻而出,“他又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用他父亲的错误惩罚他!你逼我们决裂,逼我们对立,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我一辈子都不会认你做我的父亲!”

  段人杰终于失去了耐心,扬手冲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段临风已经死了!不管你想不想认,我都是你的亲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毁掉清泉山庄,就像我毁了平乐盘口,毁了白马镖局,毁了段临风,毁了段天问,而你会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些事发生,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楚云七却忽然看着他笑了起来,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你来了。”他说道。

  段人杰愣了愣,他想要转过头去看看来者是谁,但喉侧却被剑刃不动声色地抵住了。

  “放开他。”

  剑锋冰冷的触感叫段人杰的胃中翻涌起一阵久远而熟悉的战栗。

  “你是……”

  “你儿子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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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w字超长章节预警。可能有会引起不适的创伤性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