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断水>第52章

  什么时辰了?

  楚云七睁开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前额。一片竹叶飘然落下,落在他久坐到麻木的腿上。

  这段日子他总是浑浑噩噩,记不清时间的流逝,想不起做事的目的。有一些日子他很清醒,整夜整夜睡不着,坐在廊边数停驻在屋檐下的麻雀;有一些日子梦境变得无限长,他从白日睡到黄昏,梦中的狂风呼啸不止,他一个人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然后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断崖前惊醒,浑身都被虚汗浸透。

  看了看日头,已经快到中午,他掸开身上的落叶,慢吞吞站起来往林中木屋的方向走去。

  “振作一点。”这是颜寄欢给他的唯一忠告,“这件事还没完。”

  的确。这件事还没完。他没有理由自甘堕落。他是玉面飞龙,是江湖公认的天才,这江湖中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学不会的武功,没有他不敢惹的人物,他本该振作起来,用尽手段揪出凶手杀之后快,但他却宁可被困在这片竹林里,每日盯着屋檐发呆,盯着房梁发呆,盯着爬过窗沿的蚂蚁发呆,一遍一遍回想如果他快一步会怎样,如果他早一点看出段临风的异常,是不是就能抓住他的手。

  人是不会突然决定去死的。在段临风决定跳入那个深渊之前,他一定已经在心里将自己杀死了千遍万遍,最后才会有勇气踏出那一步。

  他早该发现的,段临风望向他的每一眼都是无声的告别,说的每一句别管我都是拉住我。

  楚云七推开房间的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眼角发涩。

  他从入住起就没有动过这间屋子的任何布置。最初清泉山庄的人并不想让他住在这里,因为这是段临风常住的屋子,他们不愿意他这样的外人来染指已故少主的房间,但是段临霜坚持。他甚至觉得段临霜将他禁足在此是有意为之的惩罚,因为这里处处都是段临风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茶桌上摆着翻到一半的剑谱,床边挂着随手挂上的腕带,放在窗边的琴桌被阳光晒得褪色,段临风离庄时带走了放在上面的丝弦叹,在桌上留下一圈深浅不一的印痕。后来他向段临霜讨回了那把丝弦叹,把它端端正正放回去,却怎么摆都填不上这道刺眼的空缺。

  他用袖口擦去覆在丝弦叹上的一层薄灰,然后四平八展躺回床上。

  就算复了仇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他迎着风再走一千步、一万步,也不会在风的尽头见到他想见的人。

  还不如就此糊涂下去,长梦不醒。

  一道光漏进来,他睁开眼,颜寄欢正站在门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你就非要天天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么?”她走进来将一盒糕点放在桌上,又替他开了窗,“两个月了,多少该放过自己了吧。”

  “不吃。”楚云七重新躺回床上,“多谢。”

  “爱吃不吃。这是临霜给你的,我可没这样好心。”颜寄欢也不纵着他,自顾自坐下倒了一杯茶。

  “临霜?”楚云七微微偏过头,“她……还好么?”

  “不好。今日百兽帮找到了她哥哥的玉佩,才哭过一场。”颜寄欢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幸亏她没来,要是叫她看见她哥哥拿命换回来的人成心要将自己饿死,只怕又要气哭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楚云七只有从床上下来,慢吞吞挪到桌边坐下,从盒子里挑出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庄主之玉找到了?”吃着吃着,他忽然问道。

  “玉找到了,人没找到。”颜寄欢一眼看破他的心思,“我已经替你问了。”

  两人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他转移了话题:“从玉笛山庄回来之后,你和临霜愈发要好了。”

  颜寄欢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坦然一笑:“难为你认识我这么久,到现在才看出来。”

  楚云七怔了怔,既吃惊于她的坦率,又有些迟来的恍悟:“怪道你总说对男人没有半分兴趣,原来是这般缘故。”

  “那你呢?”颜寄欢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你对男人有兴趣么?”

  楚云七瞪着她,舌头打了结。

  颜寄欢又道:“我离开醉花馆那天晚上撞见段临风少了截袖子,是因为你吧。他跟你坦白了?”

  楚云七嚅嗫半天才问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愚钝……”

  颜寄欢深叹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桩木头:“那你如今把自己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就差追着他一起从那镇渊台上跳下去,你又是如何想的?”

  楚云七盯着自己的手指,苦笑道:“没什么好想的。我这样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配不上他。”

  颜寄欢端着茶杯欲言又止,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由衷的同情。

  “我劝不了你放下,可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你要是对他多少还存着些情义,别把他的死丢给他妹妹一个人扛,可以吗。”

  楚云七垂下眼,沉声应道:“好。”

  ***

  什么时辰了。

  段临风在梦与梦的间隙努力睁开眼,从漏进窗口的光影判断时间的流逝。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足以让他从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里拼凑出一些规律。

  他还活着。他被移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是一个女人把他带到这里。女人每天都会在光影恰好遮住墙边蓑衣的时刻出现。

  影子距离蓑衣还有一段距离,现在还不到那个女人会出现的时候,段临风试着动了动手臂,但他太虚弱了,只抬起一点又无力地砸了回去。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舌尖仍残余着草药留下的淡淡苦味。他的胳膊和腿都在他从镇渊台上跳下时摔断了,如今都用木棍与布条固定着,挟制的他动弹不得。身体的疼痛一点一点减轻,心中的疑惑却与日俱增。救他的女人显然非常擅长药学,她往段临风嘴里灌下的每一剂药都作用在该作用的地方,可他确定自己前半生从未见过这个人。

  这个女人是为了某种目的才救活他。有很多次段临风在朦胧中清醒,听到这个女人急切地追问他的身世与来历,但是他太过虚弱,往往还没来得及张嘴就重新陷入混沌。

  他从来不喜欢被人牵制,却处处受人牵制,活了二十多年好容易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却又莫名其妙被吊回一条命。如今这女人想要从他口中问出话来,他只能装聋作哑。他所掌握的信息是他唯一能够在这个地方依靠的东西,眼下敌友不明,他伤势太重,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一句话不如对方的意,这副表面和平的情势或可在顷刻之间便逆转。即便他跳下来时有心求死,也绝不能是死在不明不白的人手上。

  光影一点点吞噬墙角的蓑衣,脚步声由远及近,段临风重新闭上眼睛。

  他的双脚已经恢复了大半知觉,只要他的右手重获力气,他就有七成的把握保护自己不受牵制。

  在此之前,他还需要继续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