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断水>第42章

  夜深露重。颜寄欢打了个喷嚏,拎着一兜子野桃从屋顶上跃了下来。

  气氛有些许不对劲。

  院中灯火俱灭,空无一人,庭中的树枝被踩断了一截,石板上没有新的脚印,挂在门上的锁却是开的。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楚云七离开前留下的东西——一把被突兀地置于断木上的小刀。这是归虹谷用来传达“危”的讯号。

  段临风的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像是有人在挪动东西,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从颜寄欢旁边的侧门外传来。是埋伏吗?颜寄欢暗暗皱眉,翻身躲入阴影,从布兜里摸出一颗小野桃,算准时机,扬手往来人的方向打去。只见黑影往旁一闪,颜寄欢丢出去的野桃硬生生砸到门板留下了一个坑。

  “是我!”颜寄欢还要再打,却被喝住了。她站起身,才看清从侧门窜出来的人是楚云七,他兴致不高,手上还不知攥了块什么帕子,看见她只勉强笑了笑,道:“一晚上已经挨了两回打了,且叫我消停一会吧。”

  屋里的灯烛在这时亮了起来,段临风面色铁青地出现在屋门口,一只袖子松松垮垮坠在胳膊上:“吵什么吵?”颜寄欢还没说话,他就反手将门一摔又自顾自回了屋里。不一会里面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琴声,听那气势像是不把七根琴弦都崩断不肯罢休。

  “这人又发什么疯?”颜寄欢转过去看楚云七,这才看清楚云七手里的原来不是帕子,而是碎掉的布料,她阿唷了一声,幸灾乐祸道:“打架了?你看看你,打架归打架,作甚把人家袖子都扯下来。害人断袖,传出去可够不好听的。刚好我摘了几个桃,你分他一个,就当是道歉?”

  颜寄欢从前就没少开过他和段临风的玩笑。一下说他躲在深谷三年不出像负心汉,一下又说段临风看他眼神一往情深好似怨妇。他一概都只当是好友的信口调侃之言,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但如今,他看着自己手中的残布,心情堪称是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是该说颜寄欢敏锐还是该骂自己迟钝。他和段临风可以是挚友,是对手,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是拔剑相对的仇人,唯独不该变成这样的关系。

  颜寄欢看他低着头一脸愧色,只当他们又吵了架,也懒得深究,把摘来的野桃往旁边一放,说道:“不开玩笑了。还没问你呢?摆个’危‘是什么意思?吓死我了。”

  听到这话,楚云七总算是缓过神来,他摸过一个桃啃了一口,解释道:“是虚惊一场,没事。”

  “那就好。”颜寄欢松了口气,“有临霜的消息吗?”

  楚云七这时候才想起这茬,一拍脑袋说道:“我竟将这事忘了。苍梧似乎与清泉起了些冲突,具体情形我也不知。”

  “你也不知?”颜寄欢看着他简直不可思议,“有空打架,没空关心正事?”

  “我……”楚云七哑口无言。屋内段临风狂躁的琴声在他的耳中横征暴敛,屋外颜寄欢目光冽冽地盯着他。他忽然觉得口中的野桃变得酸涩难咽:“我很难解释。”

  他愈是这样支支吾吾,颜寄欢愈是怀疑段临霜出事了。她一把打掉他手上啃了一半的野桃,抬脚就踹开了段临风的房门。寒风灌入,琴声骤停,段临风抬起头,冷眼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目光中显然已有了不耐烦之意。

  “你这兄长是怎么做的!竟还有心情在这抚琴弄弦!”颜寄欢张口便骂,“临霜在哪里?你们不是说会帮她吗?她怎么了?”

  “与你何干?”段临风的声音也染上强压的怒意,“你当你是她的什么人?滚出去。”

  段临风从前说话虽然不好听,但多少留了几分情面,从未像今日这样刻薄。颜寄欢气得发抖,冲上前就要找他打架。幸好楚云七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拽了出去,好言劝道:“他是清泉山庄的庄主,无论如何不能在明面上帮临霜什么,你也要体谅他的心情。”

  颜寄欢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他不行,那你呢?她今日到这般地步,都是被你们这些人拖累!平日一口一个好妹妹,现在留她一个人在那鬼林子里,你们却心安理得在这里袖手旁观,这算什么!”

  楚云七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也不生气,仍耐心劝道:“临霜轻功超群,惹不起至少还躲得起。即使苍梧派小儿有心欺侮,但他们总归是群没长大的猴,不成气候,讨不到她的便宜。”

  颜寄欢反驳道:“苍梧派不成气候?二位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认识,你们忘了,我可还记得呢!”

  她指的便是楚段二人因金白晓的蛇毒而结下交情一事。原本也没什么,偏偏放在今晚,楚云七不由自主就回想起当时替段临风口吮毒液的场景,一时出神了,没来得及回她,反倒先被屋内的段临风呵住了:“够了!我不会为任何人破规矩,懂了吗?”

  颜寄欢才不吃他这套,嗤笑一声,拔腿就往外走:“这话你同外面的人指天发誓去吧,我不在乎,我要去找她。”

  “你这样贸然入林太危险了,若是被人发觉,你要怎么和人解释你的身份。”楚云七还想劝她,“冷静点,从长计议。”

  “真有意思,飞龙少侠也同我讲起规矩了。”颜寄欢冷哼一声,回房取了自己的包袱甩到背上,“你能去得的地方,姑奶奶就能去得。”

  瓦片摔碎在地,颜寄欢踩上屋脊,转眼消失在月色里。

  ——

  这下空荡荡一个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段临风面无表情看了楚云七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拨琴。楚云七忽然想苦笑,笑自己又回到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里。三年前他们站在同样的月色下割袍断义,如今割去的袍角尚未续回去,干脆连袖子都断了。这要他如何回应?将这只袖子缝回去吗?就算缝回去,他们也不会是以前的样子了。

  他算什么侠客,他只是一个不停伤害身边人的混蛋而已。

  “小风。”楚云七敲了敲敞开的房门,又觉得不合适,转而改了口,“临风……我们得谈谈。”

  琴声骤然停下,残袖上细碎的线头被琴尾勾住,段临风从腿侧拔出一柄匕首,将被勾住的布料整块割去,然后又丢了匕首继续弹拨。楚云七这才听出他弹的是《凤求凰》,只不过他勾指的速度极快,完全打乱了此曲幽深悲泣的意境,这才变得杂乱无序。

  楚云七叹了口气,抬步跨入门内。段临风缓了缓手上的动作,终于说道:“我不会管她的事。”

  楚云七将丢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递回去,道:“你知道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琴声终于完全停下。

  段临风一根一根轻拭着琴弦,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到底是旧日挚友,还未开口就已经被猜了个透。楚云七只能低下头向他坦白:“你是我最重要的兄弟,这一点我从未骗过你。”

  段临风随手拨了个商音,道:“但你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是么?”

  楚云七忽然觉得手中断掉的一截布料有千斤重,压在他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表露爱意,却是最令他难以回应的一次。他不过是混子一个,全凭运气活到今日,或许哪一天就会死在不知名的山野湖泊中。而段临风,他是江南第一庄的少主,肩负着太多人的期望,楚云七已经毁了他的人生一次,难道还要再毁他第二次吗?

  “我确实从没想过。”

  铮的一声。一根琴弦从段临风指间脱出。他的手能挥剑断流,如今却抖得按不稳一根弦。

  “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早该明白。”

  “小风……”楚云七一时气塞语结,“我不值得你如此。”

  “你的确不值得。”段临风道,“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楚云七沉默再沉默,最后能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抱歉。”

  段临风冷笑了一下,像是已经厌倦了他这个回答。“我说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他挥手将匕首重新收回腿侧的皮匣,“我去临霜的屋子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