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军返程安置明旨归入京畿。

  一应事宜均由崔嘉负责。

  如今崔家一门的荣膺均系崔嘉一身。

  崔嘉位置俨然在同等进士中拔高一筹,权势富贵唾手可得,出行仪仗威盛,人人青眼相待。京城水深,人一但涉足,便能窥见许多外人不闻的脏污。而这些脏污即是大部分官员立足朝堂的本钱。

  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中人前赴后继,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为了官帽上多添一颗明珠。

  崔嘉也不外如是。

  曾经在秦王府的羞辱历历在目,让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得到的一切还远远不够。

  人的欲望一旦开了扇门便永无止境。

  往十里亭去的前一夜,崔嘉做了一个梦。

  东街巷口的糖人在梦中栩栩如生。

  花灯节花穗满楼,明月正圆。

  卖糖人的小贩声声吆喝,嘻笑的孩童提着手中的红灯笼,灯笼的灯芯随着他一蹦一跳微微晃动。

  “哥哥,先生不在,今日买炒糖人吧。”

  上一次赵长宁用买书的钱买了糖人,被先生用戒尺抽红了手心。

  “怎么这么馋嘴,吃一次还不够?”

  半大少年皱着眉,轻轻刮了下男童胖乎乎的脸。

  “甜食吃多了,牙上会长虫子。”

  “哥哥为什么不长?”

  “我比你大。”

  “我长大后娶哥哥做媳妇,以后天天就能吃到糖人了。”

  他童言童语无所忌讳,倒是让少年笑出声。

  乌云般的发散开来,少年青涩又漂亮的一张脸映着身后蔽荫的灯火,风中有杏花的香气浮动。

  “越吃越胖,还想娶媳妇。”

  崔嘉憋红小脸,伸着小手扯赵长宁的细长精致的衣带,“娘说胖了才有福气!”

  少年手指中的一卷书重重敲打在他脑门上,“男儿立世要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若成日只想饱口腹之欲,人与飞禽走兽何异?”

  崔嘉大哭,“哥哥骂我。”

  少年遂耐心道,“你现在还小,崔家日后舅父舅母都老了,自然要靠着你,舅父舅母宠溺于你,但肩上的担子自己要清楚。”

  “哥哥肩上有担子吗?”崔嘉懵懵懂懂地问。

  沉默良久,少年终于道,“有。”

  “重不重?如果很重,我日后可以帮着哥哥一起担。”

  夜色笼罩下的市井人声鼎沸。

  少年的手落在崔嘉额头上揉了揉,低叹一声。

  揉在崔嘉发顶的手心带着绯热的温度。

  崔嘉一身湿汗,惊坐而起。

  他的额上仿佛还残留着的滚烫的温度。

  满目大红随梦褪尽,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赵长宁当初如此待崔家,如今死了,这是报应。

  赵长宁当初教他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他自己哪一件做到了?

  赵长宁没有做君子,他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赵长宁担了家业,赵家一门的清流名声付之东流,赵长宁又何以兼济天下?若非他死在了乱坟岗之中,天下人恨不得掘墓焚之。

  他在惠州老家的父亲听说了赵家出事,赵嫣死讯后,也只是怔怔半晌,长叹一声,再无多言。

  赵长宁这一生恶贯满盈,众叛亲离,到死都无一个人肯为他伤心。

  赵茗回来了。

  赵茗是否知道,赵家没了,赵嫣死了?

  雕花的窗柩外有一弯明月。

  崔嘉脸色泛起冷白,双眼密布红丝,眼看冷月隐没于云海,红日遥升于东方。

  卯时三刻,仆役敲门,“大人,该启程了。”

  十里亭。

  戏台子已经搭起,如今只缺了戏子和看客。

  崔嘉身着藏青色官袍。

  他的身后是京畿一众要员。

  秦王的骑兵列阵,步兵在后。

  在步兵与黑甲正中的,赫然是一具漆红棺木。

  里面装着宁轲的尸身俨然已在长途跋涉中腐烂,令人作呕的尸臭味道蔓延而开。

  候着的官员有人捂住口鼻,崔嘉八风不动立着,仰头对骑在马上的童章道,“童将军,秦王殿下何在?”

  童章早已不悦京城的这些酒囊饭袋多时,又见官员捂住口鼻的嫌弃之态,一张粗犷的面容冷下,“殿下深夜行军,路途周折劳累,如今正在帐中小憩,还请诸位大人体谅。”

  秦王提前归京一事不足为外人知,这崔嘉听闻是旧日秦王府的门客,若是个知情识趣的自然知难而退。

  然出乎童章意料之外,早时崔嘉对秦王已心生怨怼,如今自然不会有回护之心,“若秦王殿下在帐中休憩,我等可就此候着。”

  童章眼见便要动怒,林舒拦住他一步上前拱手道,“诸位大人辛苦。”林舒容貌俊秀,身材修长,做书生打扮,相比起凶神恶煞的童章显得多礼客气,众官员便皆笑道,“林将军客气。”

  一进帐中,童章腰间的刀便“当啷”一声重重砸在案几之上,“这崔嘉他娘的不是秦王府的门客?胳膊肘尽往外拐?”

  林舒道,“崔嘉不足为惧,只是你今日若是言行过激,传到御前陛下怎么想?”

  童章冷笑,“如今这么多人候在帐外,如何交代?”

  林舒望向京城的方向道,“再等等看吧,赵茗已轻装简从,去秦王府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