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平翰就坐在驿站某间客室里, 等待着孟循和费昇二人。

  其实与礼来说,他该今日一大早就去见这两个人,毕竟这案子紧急,最好是一刻都不要耽误。可因为舟车劳顿加之水土不服, 他的身子实在虚得厉害, 只能暂且忍耐着, 歇上了半日,勉强打起了些精神, 才得空,叫人去传唤。

  说起来, 袁平翰也觉得奇怪。往日,他身子骨也算康健,怎么就好好的上吐下泻呢?

  可仔细想了想,加之,那大夫所言, 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虽说他往日身子好, 那也是安安心心待在京城的时候,加之, 他已有些年头没有亲力亲为的做事。人就是歇不得, 他歇了这样三年五载的, 自然就要比曾经差了许多。

  且他是个北方人,之前也从未来过徽州, 兴许就是这样,才会落的个水土不服, 上吐下泻的局面。

  要说那大夫开的药, 也确实还算管用, 这才服下了两帖,他身子就舒服了不少。也能细细思量起,这案子的解决办法。

  袁平翰坐着不远的地方搁着一只雕花梨木桌,桌上摆着一尊鎏金镂空的香炉,香气袅袅,味道舒心宜人。那顺着微风,一缕缕飘进自己鼻子里的气息,减缓了许多他这些时候堆积来的疲惫。

  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待会儿倒是可以问问他们两人。

  要是用得,他也去买些来,以后处理公务累了些,也点着这样的香。

  还未等袁平翰多想,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急不缓,倒是颇为闲适。

  袁平翰收了心思,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随即坐正,靠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的朝门边瞥去。

  隔着屏风,他看见了两道由远及近的身影,虽说有些模糊,但不出意外,应是孟循和费昇二人。

  脚步声约莫在离他两丈远的位置便停了下来,暗暗等待着他的回答。

  袁平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两位大人进来罢。”

  两道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在袁平翰的示意下,坐到了他面前。

  袁平翰才过了知命之年,双鬓只见些许白发,人有些瘦削,宽袖衣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即便舟车劳顿奔波半月,脸上已是眼抑不住的疲惫,那嵌在框里的眼睛,还能依旧透着几分锐利。

  毕竟,凭着这个年纪,就能够做上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即便放眼满朝上下,也不多见。

  况且,袁平翰还并非显赫出身。

  只不过是一介白身,入了科举取士,汲汲孜孜了数十余年,才换得如今的地位。若说身上没有几分本事,那确实是说不过去。

  孟循和费昇甫一落坐,袁平翰就不动声色的打量起了他们。

  都是年纪轻轻,刑部里的翘楚,他本人还是十分欣赏的,只是眼下手中的这桩案子,又让他们站在了对方。

  袁平翰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我还在途中,便得知两位已经抓获了那名为穆延的前朝余党,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肯发落?”

  扫了两人一眼,他虚虚瞥着孟循,“陛下既已赋予了你们二人先斩后奏的权利,那还在犹豫什么?莫非……”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嘴角牵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放在那张瘦削的脸上,莫名多了几分骇人。

  “莫非是因为,那前朝余孽,还有同党?”

  他这话里存了几分试探之意,说话时,也悄悄观察着孟循的反应,可与他料想的不同,孟循神色坦然自若,似乎并未因为他的话而起半分波澜,很是平静。

  反倒是费昇接了话,“袁侍郎您也晓得,这桩案子,向来都风波不断,从前是落在了锦衣卫手里,如今又摊在我们刑部头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处事皆要小心,瞻前顾后,又容不得半分马虎,倘若要和那锦衣卫一样,随意就处置,将人杀了,赶明回了京城,还不知那些谏官该如何口诛笔伐呢……”

  说到这儿,费昇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也是我们时运不济,偏偏接了这样个烂摊子……”

  袁平翰佯装疑惑地嘶了一声,“这……这又是何说法,不是说已经确认了那人的身份么?”

  孟循看向面前的袁平翰,唇旁含着清浅的笑,“身份还未确认,要是依照前头锦衣卫查的那些线索,以及我和费大人这段时日搜寻的结果,那穆延,也未必就是前朝余党。”

  袁平翰蹙着眉,安静了片刻后,又突然笑了出来。

  “未必是,那既然人已经捉到了,多审几次不就好了么?”他来回看着孟循与费昇,又接着开口,“两位大人可是我刑部有名的酷吏,怎么连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的嘴都撬不开,这可是辱没了二位的名声啊。”

  他话里三分调侃七分认真,似玩笑,又似压迫。只可惜,孟循与费昇都非常人,并不会因为他这样柔中带刀的话,而有半分影响。

  孟循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唇边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袁侍郎是高看下官了,下官不才,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费昇也随着轻叹一声,“倒是想动大刑,可人捉来的时候本就受了伤,离死也就一口气的功夫,那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这罪责我们可担不起……”

  费昇斜眼瞥着袁平翰,“朝中之人,也并不是全力支持此事,就譬如吏部的那位李尚书……前些时候,锦衣卫指挥使不就被人以此做了筏子,撸去了官职么?”

  这事儿,朝堂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手段轻了,皇帝不满意,手段重了,杀的人多了,朝堂中的大臣不满意。这是总而言之,就是费力不讨好,两边都得罪。

  连年来的灾祸,已经将国库掏了个干净,若又要因为这档子事,引得民怨载道,那可是得不偿失的事情。毕竟,就算真有前朝余孽,那也再掀不起什么浪子来。皇帝之所以如此在意,也不过是心里不爽旁人惦记着自己位置罢了。

  屋子里,有好一会儿的安静。

  孟循举着茶杯,费昇一副苦恼的模样,而袁平翰,面上虽堆着笑,心里却早已是百转千回。

  他早知道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主,如今看来,确实是如此。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反正就是把这事推到他头上了呗。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解决了便是。

  思前想后,袁平翰最终下了决断。

  他笑着对这两人开口:“既然两位大人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便交于我吧,我既向陛下请命,自然也是想好好解决此事。”

  费昇挑起眉头,“大人此话,是为何意?”

  袁平翰站了起来,神色自若的理了理衣襟,“去府衙大牢,我要提审穆延。”

  *

  夜色寒凉,更深露重。

  孟循匆匆离开了那间屋子,转头便进了书房。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心里话。

  他分明想和她待在一处,想要她在他视线之内。与他而言,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便足以让他心头得到抚慰。

  苡苡这次确实没有拒绝他,甚至,她松了口,说愿意和他同床共枕。

  可她的话里,有半分真心吗?没有,半分都没有,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循低头望着铺在桌案上的那沓宣纸,自嘲般的笑了笑。

  若非她将祝三有和吴齐从府衙大牢放了出来,她兴许都不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这尽管只是他的猜测,但不出意外,这也是她心中所想。

  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还有时间,他今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总有一天,他能等到她心软,等到她回心转意,重新接纳他。

  可他实在不能再和她共处一室了,他担心,他克制不住心里对她的企图,露出她不喜欢的模样。

  就这样安静的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孟循才稍稍冷静下来。

  这些时候,颇为动荡,她身子又不好。当下最为要紧的是,便是赶紧解决穆延的事,再带她回京城。

  离开了徽州府,离开了穆延,总会更好的。

  想起大夫方才说的话,孟循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便是在这时,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孟循当即收了心思叫人进来。

  来的是墨棋,他方才又回了府衙大牢一趟。

  孟循敛了敛神色,侧眸问他,“何事?”

  “回大人,是府衙大牢那边传来消息,穆延想要见您?”

  孟循眉心一紧,“他要见我,何时的事?”

  “您离开府衙大牢后不久,他找了看守的狱卒,说一定要见你,有话要对您说。”

  孟循冷笑一声,“他一定要见我,我就非得见他吗?”

  “他还说了什么?”

  墨棋据实回答:“听那狱卒说,穆延要与大人说的是,是关于他身份的事情。”

  “倒是知道用什么话套我过去。”

  只是此刻,孟循面色极为平静,连方才微微的恼意也看不见分毫。

  “他要见我,但我此刻不想见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明天再谈。”

  说吧,孟循低眸瞥着墨棋,“让他等着。”

  墨棋恭敬地应了声是,转身便离开了书房。

  看着墨棋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循收回了目光,再度将注意放在案桌前的宣纸上。

  都说写字能让人静心,在徽州府的短短半月,他已经写了快要有两百章的字帖,可怎么都不见自己心平气和呢?

  即便有平和,那也不过是片刻。

  他有些贪心,他想要长远的平和。

  他自然会去见穆延。

  他很好奇,穆延,为何突然着急想要见他,还非得在这样三更半夜的时候。

  只是,他实在做不到在自己才接受了那个大夫口中的话,就去见穆延这个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