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廊檐映月。

  初春的夜里,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兴许是因为还未长出繁茂枝叶,又或是因为庭院寂寥, 四下无人。

  婆娑摇曳的树影, 被月色照映在回廊的灰墙上, 墙中的隔窗,像是开出了灰色的花朵一般。

  倏地一阵风吹过, 吹的祝苡苡耳边的碎发拂过脸颊,正欲离去的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她身后跟着自己两个贴身丫鬟, 忍冬和银丹。两人并肩站着,神色皆有落寞。

  其中,银丹情绪更显。她苦着一双眉,一张唇紧巴巴的皱着,抬手攥着祝苡苡的胳膊, 久久都不舍得松开。

  察觉到手上攥着的披风轻轻扯动, 银丹缓缓抬起头来。

  “小姐, 您真的要走吗……”

  祝苡苡转过头来看她,见她低沉的模样, 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自然是要走的, 又不是不会回来,怎么弄得和生离死别一样, 好了,不许哭。”

  银丹似乎又更委屈了几分, 她低垂着头, 小声嗫喏着, “小姐,银丹没有哭……”

  祝苡苡矮下身子来,一双眼跟随着不自觉躲闪的银丹,“这还没哭呢,眼睛都红成那样了,赶紧擦擦,院子外面风大,待会儿该眼睛疼了。”

  银丹抿着唇,听话的拿出帕子擦了擦眼。

  一旁的忍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性子确实要比银丹沉稳些,她心中也明白,在这样的时候,她该说些让小姐放心的话。可那些话在脑中盘旋了好半天,却又迟迟未能说出来。

  不是她不会说,而是她实在不想说。

  她对小姐的担忧,一点都不比银丹少。

  车辇已经到了祝家门口,门房匆匆进来通传。祝苡苡说了声知道了,便要转身离开。

  她才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声后忍冬哽咽着的声音。

  “小姐,您这次去,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呀。”

  什么时候回来?祝苡苡心中也不清楚,但至少她这趟过去,得让吴叔叔和祝管事回来,这两人回来,祝家才能安稳,那些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才会不攻自破。

  她不知道,自己同孟循提这些要求,他会不会应允她,如果应允了她的话,又要有多久,才能助她达成所愿?

  但他那会儿既然能同她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想来,对于他的选择,也早有了料想与安排。

  她不晓得自己再过多久回来。

  但她知道,应该不会太久。

  只是她回来之后,她的身份,便不再只是祝家的小姐了。

  想到这里,祝苡苡面上浮出几分笑意,“兴许三四日吧,不用着急,我很快便会回来。”

  忍冬眼里酸涩,心中一个劲的抱怨这春风恼人,吹得她眼睛生疼,偏偏她嘴上又半个字没说。最后,千头万绪,只化作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好”。

  *

  自费昇离去后,穆延便再挡不住汹涌席卷而来的倦意,一双清亮的眼渐渐迷茫,身上的每一处伤,都在隐隐作痛,折磨摧残着他的意识,眼前闪烁摇曳着的火把,忽明忽暗,他似乎已经有些看不清。

  穆延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是睡了多久,等他意识清醒时,他皱着眉张望着四周。原本束缚着他的锁链已经被去除,衣裳虽还是那件,但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他依稀能感受到,伤口处清凉的触感。

  那感觉很舒服,缓解了他大半的疼痛,让他能够勉力撑起身子,行动不再处处受到桎梏。

  “醒了?没想到,你不仅身子骨不错,恢复力也强悍的很。”

  穆延眉头皱的愈发深沉,他警戒的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费昇。

  他被安置在一方榻上,躺在算不得干净的被褥上,鼻尖能够闻到那带着些许霉味的潮气。好在比这更差的经历,他也有过,对比起来,此刻,倒还算过得去。

  从这周围的陈设来看,这里应该是大牢的某间牢房,像是粗浅的被收拾过,看起来,没那样脏乱。只是在这一片阴暗,只有几缕光线的地方,依旧难以分辨时辰。

  穆延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但不出意外,应该不会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说,这会儿应该是白日,只不过因为大牢内四处都密闭着,只有一扇临墙而立的高耸窗户,将这周围都遮盖的阴沉昏暗。

  犹豫了片刻,穆延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什么帮我上药?”

  费昇闻言,慢悠悠的上下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扯着唇嗤笑,“难不成就看你昏死过去,你还有活着的价值,当然不能轻易死了。”

  穆延还未来得及深究他话里的意思,便又听见他的声音。

  “有人要来找你,你也算得见过,韩子章,可认识?”

  穆延神色微怔,“韩大人……”

  “看样子,确实是见过了,兴许还有些交情,不然,那位韩世子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在这样的时候,还使尽手段想要见你一面。”

  话说完,也不顾穆延是否回应,径自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桌上的茶水,是方才让人送进来的,干净的没毒,收拾收拾,韩世子很快会来。”

  牢房的门再度合上,穆延也再看不见费昇的身影。

  离开了府衙大牢,费昇转头便回了驿站的客房。他还有些事情要找孟循商量。

  那日,孟循将穆延押进府衙大牢之后,曾与他透露了些消息。这桩案子,他也算一直在查,确实是晓得了些内情,但比起孟循来说,他所知道的,还是少了些。

  那会儿,他正想提审穆延,就先一步被孟循拦住。

  迎着他不解的目光,孟循缓缓开口:“审穆延时,不要用太重的刑罚,留着他的性命,最好也别将他伤的太重。”

  甫一听到孟循这话,费昇简直气的要笑出来。刚才江人拖进牢房的时候,他随意瞟了一眼,那名为穆延的少年,一身黑衣被染得濡湿,面容憔悴,唇色苍白,一看就是受了重伤。

  想必当时孟循捉他时,就没顾及着这人的死活,这会儿提审人了,反倒要叫他顾忌小心,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还未等费昇说些什么,孟循情绪微微收敛,将他的话,拦在唇边。

  “他伤的太重,与你我二人都不好,毕竟他身份存疑,加之如今广平侯府人丁不兴,他若真是广平侯的子嗣,便是与皇族沾亲带故,想来,广平侯也会尽力保他。”

  孟循说这话时,神色稀疏平常,好似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话,可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却着实让费昇意外。

  就他所知,当时在边境,与穆延在同一时候出生的还有一人。只是那人在一次意外后,便消散了踪迹,难以继续追查。只有穆延,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来了千里之外的徽州府安家落户。

  若穆延不是那位已经身故的前朝公主的血脉,那另外消散了踪迹的人,便极有可能是他们要追查的人。

  可好好的,这身份转变的差异,怎就如此之大,一个是前朝余孽,一个是广平侯的子嗣……

  无论穆延是何身份,都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想到这里,费昇越发头疼了。

  这样混杂,又涉及皇族的事儿,就该交由锦衣卫去做,而不是他这样一个刑部里,只会查案的酷吏。

  他要真擅长处理应对这样的事儿,也不至于在刑部还只是一个五品郎中。

  尽管目前他们所追查到的证据,皆指向穆延是前朝余孽,但也不可否认,孟循所说的话,确实有一些可能。

  况且,孟循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向来不会轻易开口,他能对他这么说,想来手中应该也有些许线索。

  费昇悠悠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了,我会斟酌着行事。”

  孟循听见他这样说,才算放心离去。

  但费昇没想到,这事的转机来的这样快。距离那日,也不过就过去了两天,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韩世子,便急匆匆的赶来,指名道姓,说是要见穆延。

  从京城到徽州府,即便日夜奔袭,马不停蹄,最快最快,也得要十日的功夫。

  要不怎么说还是韩世子消息灵通,想来,他与孟循才刚到徽州府的时候,远在京城的韩世子便得了消息。不然,也不至于来的这般及时凑巧。

  只是,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那位广平侯当真就如此笃定,这个穆延确实是他多年前留下的血脉?

  快二十年前的事,任谁也不敢轻易就下了定论。

  也兴许,广平侯已经顾不了那样多了。毕竟,他若是再不操些心,这疑似前朝余孽的穆延,很有可能便轻易丢了性命。

  毕竟他们受皇命前往徽州府的时候,陛下就曾说过,只要疑似,便格杀勿论。

  *

  孟循得知祝苡苡提前一日便要回来,有些许意外,更多的却是欣喜。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

  他很想见到她,想知道她的答案。

  其实,对于她的答案,他心中早有了定论。

  孟循知道,依照祝苡苡的性格,若是不愿答应他,她根本不需要再来见他,甚至,连她的半分消息也不会遣人与他通秉。

  她会装作无事发生。

  要想解决这桩事,称不上容易,甚至很难。他要做的事,是欺君罔上。若不细细规划周全,别说保全祝家,恐怕连他自己,都性命堪忧。

  他早就和礼部的那两位撕破了脸,之所以他现在行事还未受太大影响,那也皆是因为他处处小心,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薛京是礼部侍郎,不便直接插手此事,可他和刑部的袁侍郎却有着同窗情谊,也正是因此,这位袁侍郎向来都与他不对付。

  据京中墨石来信,袁侍郎已经向皇帝请旨,想来不是,便要出发动身,前来徽州府。

  好在要保穆延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若是这事处理得当,兴许他还能卖广平侯府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