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墙角一只莓>第40章 再见故人

  当孟闻缇再一次踏入夏府时,心中百感交集。

  白布高悬在牌匾之上,平日里吊挂的明灯被取下,偌大的夏府一片缟素,隐隐约约能听见下人垂泪抽泣的声音。

  越发靠近正厅,这哭声越清晰,也越压抑。

  她见到前院绿植,想起自己及笄那年来夏府赏绿梅,那时候她与夏叙姝正是青春年华,最是明艳动人的年龄,少女之间连嬉笑怒骂都显得格外生动。

  那时候的夏府,尚且有人气温暖,现如今,却似死气沉沉一般。

  五年过去了,她依旧与夏叙姝互看不顺眼,依旧与她不对付,一切好似都没有变,可孟闻缇明白,所有的一切,一直都在变化。

  只是她不愿正视。

  夏夫人跪在灵前,一双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她想不明白,自己戎马一生的夫君,怎么就死在战场上了呢?

  夏叙姝安静地跪在夏夫人身侧,与孟闻缇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原以为以夏叙姝的性子,定然是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可她不吵不闹,麻木地跪在灵前,漫天纸钱扬洒,她也依旧不为所动。

  夏夫人已经跪了许久,若非心中实在悲痛不已,强大的意念支撑着她,她或许早就累得瘫软在地。

  府中侍女好说歹说,劝着夏夫人珍惜自己的身子,将她搀扶下去,以免过度劳神忧心。

  孟闻缇踌躇了一会儿,上前几步也跪在她身旁,对着夏渊的牌位敬一盏酒:“斯人已逝,夏姑娘莫要介怀。”

  一直都不为所动的夏叙姝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孟闻缇的衣袖,她低着头,发丝垂落挡着小半张脸,叫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究竟是何表情。

  她听见夏叙姝沙哑低沉的声音:“你不是说过,我为何事事都要与你比吗?”

  孟闻缇愣住了,用眼神制止住想要上前拉扯开夏叙姝的侍女花枝。

  夏叙姝突然抬起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因为我羡慕你啊,孟闻缇。事到如今,我还是那么羡慕你。”

  “不是羡慕你的尊位,不是羡慕你的荣恩,我是那样羡慕你,同是出自将门,我却再也没有父亲了……”

  这是孟闻缇第一次见夏叙姝在她面前示弱,她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迸发,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狠狠地揪住孟闻缇的衣袖,不肯松开半点,却是只能无声地哭泣。

  夏叙姝,与她一样骄傲的少女,现在终于褪去了所有的伪装。

  她伸手揽过她的肩,心里一紧:“你父亲,是大瑜的英雄,他是你的父亲,只是你的父亲,你从未失去过他。夏叙姝,应当是夏渊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夏叙姝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裳,也打湿了她的心。

  走出夏府的那一刻,她只觉一阵天昏地暗,措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涟娘大惊,急忙上前搀扶孟闻缇,却见孟闻缇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涟娘,这是怎么了呢?连夏伯父都……你说,季眠他……”

  她语无伦次,想到那年仅十六就远赴战场的少年,心中便闷得慌。

  沙场刀枪无眼,夏渊尚且不能避免,从未上阵杀过敌的季眠剑术再如何高超,又怎能幸免。

  此后,她时常夜不能寐,辗转难眠浅睡时又被梦魇惊醒。

  她的梦里总是出现少年的身影,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便如泡沫消散,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于此同时,懿宗亲自又指了两名将士率兵支援,其中孟闻练也被从属编入其中。

  于是孟闻缇再一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觉得这辈子做出的荒唐事多半都和季眠相关了。

  她瞒着父亲母亲,天未亮就偷偷潜入了装载军资的马车中,待估摸着军队出城数里才寻到机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孟闻练乍一见到孟闻缇,像只炸了毛的猫:“阿姐你疯了吗?你这是做什么?我立刻派人互送你回京,父亲母亲知道一定会扒了我的皮的!”

  孟闻缇惴惴不安又义正辞严:“阿练,我已留了书信给父亲母亲,涟娘也在赶来的路上了。况且我已经打听过了,现在两军休战,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我就随着你去看看,我两年没见到季眠了,我就去看他一眼,我立刻就离开,绝不误事。”

  孟闻练迟疑地望着两名领头的将士,二位将士眼观鼻,鼻观心,抬头望天不敢作声,好似在说:看我们做什么,我们可不敢拂了堂堂郡主的心意,你自家的阿姐自己管好。

  孟闻练绝望地看回孟闻缇,不确定道:“真的看一眼就走?”

  孟闻缇头点得像拨浪鼓:“千真万确。”

  于是乎孟闻练不甘不愿地带着孟闻缇踏上前往岐州的路。

  孟闻缇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话,孟闻练为她安排一架狭小的马车,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任由孟闻练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边地的秋风比京城的风更加凛冽,裹挟着细碎沙石的粗粝之感,她只觉得从车帘外透进来的风都刮得人脸疼。

  她悄悄掀开帘子:“其实今日,夏叙姝应该也来送你了吧?”

  孟闻练疑惑地转过头看着她。

  “这段时间,是你一直跑到夏府去帮忙,随伯母一道安排夏伯父的后事,也是你陪在夏叙姝身边,她再怎么迟钝,对你同原先也该有些不一样了。”孟闻缇垂下帘子,不敢去看孟闻练的眼神。

  “季眠出征那日,她尚且没有动静,可我听闻,你此次出行,她还是偷偷寻了空来送你。可她到底觉得没脸见你,所以不曾在你面前出现过。阿练,我知你一直喜欢她,如若有朝一日,她也能同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上你,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马车之外,她只能听见马蹄的踢踏声。

  孟闻练沉默片刻,然后淡淡道:“阿姐,岐州路途遥远,你好好休息便是。”

  大军行军速度比不得一只小巧马车,原先只需一天左右的路程,拖着军资的军队用了整整三天。

  到达岐州,已是第三日黄昏。

  季眠派人守在岐州城关处接应,并没有亲自来迎接。

  孟闻缇有些失望,她询问城关的侍卫:“季副将在何处呢?”

  驻守城关的侍卫不知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是谁,却从扮相上可知她身份并不低,疑惑为何会有女子随军队而来之余,又丝毫不怠慢,认真答复:“回姑娘,季副将在城中安抚受伤的将士与流落的灾民。”

  夏渊虽已身死,大瑜看似折损颇多,但是西覃也没有讨到半点好处,哪怕大瑜的领将战亡,他们却不敢擅自起兵。

  那场仗,是士兵们从未见过的腥风血雨。

  孟闻练上前道:“阿姐,岐州虽说已然休战,可还是不太安全,你不可在此久留。你若想见季兄,我便陪你去寻他,之后便乖乖回京可好?”

  孟闻缇叹一口气,耷拉了脑袋:“我还能拒绝不成?”

  五年之前,季眠曾与孟闻缇一起来过岐州临近朔城的边地,那时候的边地流民四散,也得以让尚不知冷暖的怀宁郡主感知到大瑜的疮口。现如今,多数流民已被大瑜军队安置妥当,边地的军营驻扎得整齐有序。

  孟闻缇见到季眠的时候,他正在给军营中手上的士兵换药。

  两年过去了,十八岁的季眠终于长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完全褪去的少年的稚嫩。

  孟闻缇就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她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她眼前,她却突然有些胆怯。

  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譬如孟闻练,譬如夏叙姝,譬如她自己。

  那季眠呢?他会变成什么样?她思念他的这两年时间里,他是否也在思念着她,他的心意是否还像两年前一样不曾改变?

  孟闻练上前几步,周遭士兵注意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纷纷噤声朝他们望去,季眠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侧头看了过来。

  孟闻缇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孟闻练身后躲。

  可她分明看见季眠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的心沉了下来。

  季眠看到她,好像并不惊喜……

  季眠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朝他们走了过来:“世子,你们终于来了。将士们可安顿好了?”

  “放心吧,方统领与卯统领已经在安排了。既在军营里,就不必唤我世子了,叫我阿练就好。”

  久别重逢的二人此刻应是有话要说,孟闻缇很自觉地就要转身离去,又被季眠唤住:

  “郡主怎么来了?”

  她诧异地转过身,仔仔细细打量眼前人。

  季眠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却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许是上了战场杀过人,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些许戾气,少了几分年少的疏离与温和感。

  一切都是那么不一样。

  我是来见你的。

  这句话她想对季眠说的话,怎么都不敢说出口了。

  她突然变得胆小起来,两年的时间好似已经把她与他冲远,他从惊才绝艳的季家郎君成为了一位在沙场浴血奋战的猛将,而她,依旧是那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怀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