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昌明摇摇头,话语里带出几分冷意:“只要他是我的儿子,他那张脸就注定了此时退不得,可惜安衍重情,边关十年也没磨硬他的心……如今这局面,我情愿他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之人,至少能护得自身安全……”说罢,他脸上恢复了平静,慢慢走到书案后,拉开纱幕,看着幕后的天下势力图,沉吟不语,目光扫过南蛮和北荒,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了西戎上。

  良久之后,陆昌明皱眉道:“鉴天司预测今年会有大雪,恰逢西戎境内王权交替,要稳定内部,最好的方法,就是挑起外部矛盾。明天上午我就去拜见岳父,顺带把谢礼带去给荣侯爷。”

  袁泓躬身一应,而后就听着尚书大人心不在焉地低声问:“你说安衍的气色极差?”

  “是,从面上看,气血流失得严重。”

  “嗯,你先去歇着吧,我去看看,不然明儿岳父问起,怕是无法回答。”陆昌明有些欲盖弥彰地解释着,对着袁泓交代了一句,就出了书房,往西苑去。

  袁泓看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叹了口气,略微有些心酸与感伤,想着陆昌明这辈子虽高官厚禄,却过得都是糟心的日子,家不成家,可谓是一遇高阳误终身。

  窗外冷风簌簌,陆安衍静静地躺在床上,刚刚喝了药,但心口始终闷得很。他的面容惨白,嘴唇依旧毫无血色。不过是从姜府回到陆府,这么一段小小的车程,他竟觉得疲惫异常。

  “将军,荣公子说了,您这半个月要好好躺着静养,您要是不听医嘱,我就得去找荣公子来府上盯着了,荣公子说你要是不安安分分地养伤,他就天天给您扎针,让您好好睡几天……”小满将药碗交给李越,一边给陆安衍拉好被子,一边絮絮叨叨着。

  安衍听着这话,只能无奈地笑笑,就算荣铭不说,他这次也会好好静养的,西戎使者就快要来京了,他必须要在人来之前把身子养好。此刻,纵使这么躺着,他都觉着自己浑身僵硬,呼吸也有几分吃力,喝了药以后,一股愈呕的腥气逼了上来,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怕是又要吐血了。

  看着天色不早,他就让小满和李越下去。屋外,风愈发大了,吹得院子里沙沙作响,天边断断续续地传来闷闷的滚雷声,他仰卧着,脑中思绪纷乱,身上是一阵阵的钝痛,毫无睡意,茫然地注视着墙上晃荡的树影。

  “吱呀——”房门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

  长夜漫漫

  

  黑暗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迈进,脚步极轻。那人进了门以后,在门口踟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近。一道闪电将室内映得如白昼一般,紧接着,响雷在屋外炸响。陆安衍闭着眼睛,听着那浅浅的步伐越来越近,一股清雅的馨香飘过来。那人小心地欺近,瞬间,又一道闪电划过,来人面容在亮光下清晰无比,娇柔似花,正是他的继母谢燕云。

  谢燕云看着床上的人,脸上浮起似喜还悲的神情。她伸出手,抚向陆安衍的额头,额上一层细细的汗水,湿冷湿冷的,谢燕云抽出袖中的锦帕,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待了片刻,她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出去。

  走至一半,床上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咳咳……云姨……你……恨我么……”声音很微弱,但问出的话却令人悚然惊骇。

  谢燕云停住脚步,掩在袖口的双手抖了抖,怔了片刻,才哑着嗓子勉强开口:“一家人,说什么恨……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你娘亲不安心……”是啊,一家人哪里说得上恨,不过是过不去心中的坎儿,毕竟无论是子谦的亡故,还是安晨雪曦的出生,都和安衍撇不开关系。

  又一个响雷滚过,寒意从四肢百骸扩张开来,陆安衍放在被子上的手紧握着,面上闪过一抹痛苦,看着谢燕云疾步离开的背影,他疲惫地合上双目。

  窗外,大雨又倾盆而下。

  谢燕云出了房门,将眼中的泪水拭去,敛去那几分心酸和苦楚,抿了抿唇,又恢复成了端庄优雅的陆太太。走过回廊,赫然看到撑着伞站在回廊尽头的陆昌明。

  “怎么不进去?”谢燕云淡淡地道。

  “他……怎么样了?”陆昌明没有回答她提出的问题,犹豫了下,沉声问道。

  谢燕云抬眼看着陆昌明,良久,朱红的唇轻启:“陆昌明,先皇已逝,你还在怕什么?怕到甚至不敢去看他一眼?”

  陆昌明面无表情地移开眼,远远地看向安衍的房间,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他……不是很好……气血两失,肺腑有疾……”谢燕云侧过脸,叹了一口气:“若是姐姐看到,该是多么心疼……”

  “他母亲若是活着,大抵是要怨我的。”陆昌明的声音轻轻的,在雨声里显得有点飘忽,“但婉婉她……终究是看不到的。燕云,生下安晨雪曦,你可恨他?”

  谢燕云看着陆昌明的双眼,似乎想看进他的内心深处,一字一句说道:“陆昌明,姐姐去的时候,我恨过安衍,子谦走的时候,我怨过安衍,后来,不得不怀上安晨雪曦的时候,我也怪过安衍……但是今天,我看到这孩子时,却只觉得心疼……”

  她肃穆神情,擦身而过,一步步地走过回廊,清清冷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眼前似乎浮现起曾经的一幕幕,骤失至亲时的痛彻心扉,挚爱在怀中溘然长逝的悲愤,挣扎产下一双儿女的委屈……最后都定格成安衍苍白的脸……今夜,听着安衍的那一句姨,她忽然间觉得曾经满腹的愤懑都消失了,怎么就忘了……这孩子,她看着他出生、长大,和姐姐一起祈愿着他一生平安喜乐……

  “陆昌明,安衍是带着你和姐姐的祈盼出生的,当初你和姐姐说过,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愿他喜乐安康……可他如今这样,何谓喜乐……何谓安康……”

  陆昌明撑着伞的手微微颤抖,却未发一语,只远远看着安衍的房间。良久,雨也停了,夜风吹得他周身遍寒,他才僵硬着手脚离开,始终未曾踏进房门看一眼他的儿子。他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中,未曾注意到他转身离开之际,微微敞开的窗口站着一个人影。

  陆安衍煞白着脸站在窗前,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眼里闪过失落之色,蓦然他神色一变,冷汗沿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扶着窗沿急促喘息起来,他痛苦地纠结着眉头,很快汗湿了整身的衣裳,他却未曾发出半点声音,踉跄着跌回床上,像个孩子一样,孤独地蜷缩在床上,偶尔划过的闪电亮光透过窗子洒了他一身,明晃晃又冷冰冰的。他的心口仍在不息地疼痛,刚刚跌回床的时候扯到了旧伤,伤口处也隐隐作痛起来,他颤抖着手将荣铭给的药掏出来,随意倒了几颗塞到嘴里,和着涌上来的血气一起咽下去,红着一双眼,一边咳着一边低低地道:“咳咳……对不起、咳、咳咳……对不起、对不起……”

  夜深人静,众人都已在梦乡里酣睡,如同平常的一个晚上,对于陆安衍而言,却是病痛难耐的漫漫长夜。

  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