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59章

  梦境里的画面愈发分明, 沈融冬越想越深,竟然将自身给吓了一大跳。

  她将手猝不及防抽离出晏君怀的手掌,晏君怀察觉出她的异样,声调略带疑惑询问:“冬儿?”

  他兴许是先前哽咽过, 此刻嗓音即便是未曾染上情绪, 教她听着, 也是沙哑之余外, 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可怜。

  “殿下不能过于劳累, 明日还要操劳陛下的丧葬呢,早些歇息罢。”沈融冬轻言缓语解释道。

  “冬儿明日, 会陪着孤一道吗?”

  “当然了, ”沈融冬违心说道,“臣妾会一直陪伴在殿下的身边。”

  “若是孤今夜做了噩梦, 又该如何?”

  “殿下不会做噩梦的, 若是过度思念陛下,令陛下到殿下的梦中走上一遭,也是美梦,殿下不必担忧。”

  “可是孤未对父皇尽过什么孝心, 孤…”晏君怀字字沙哑,自嘲道,“孤愧对父皇,孤在之前, 还一直念着父皇的错处。”

  他在吐露心声的同时,双眼里满是哀求,沈融冬悟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想要她留下来陪着他。

  晏君怀高出她大半个脑袋, 走过来时, 身形压迫。他不由分说,将她搂进怀里,脑袋搁置在她的肩头,呵的气缓缓落下来,困倦极了般:“至少今夜,冬儿陪陪我好不好?”

  沈融冬没法拒绝,纵使她出声拒绝,晏君怀也有办法令她跨不出这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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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同晏君怀沐浴后,寝殿里的灯火暗下,沈融冬身着中单躺在晏君怀身侧,稍稍将脸侧过,看见晏君怀鼻梁挺括,眉眼深邃,肤色比肩月色般惨白。

  他近日来瘦了一圈,想必等她离开,轮廓会瘦得更加分明罢?

  沈融冬轻阖双眼,晏君怀不会再做噩梦,可是她的噩梦仍历历在目。

  晏君怀会在不日后登上龙椅,成为睥睨天下的帝王,群臣们对他一呼百应,普天的百姓都会敬仰他。

  这样的他,若是想要对付晏迟同她,不说是捏死只蚂蚁那般,也所差无几。

  唯有君王的权利,她和晏迟没办法抗衡。

  若是晏君怀在日后发现她活着,说不定如他自己所说过那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晏君怀将身子侧转过来,手搭在她的腰间:“孤安心多了,以后就这样陪伴在孤的身边罢。”

  沈融冬将脑袋偏转,看往的是殿外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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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起来,沈融冬服侍晏君怀穿完丧服,接过他昨夜里褪下的外袍,眼没由来一尖,他的外袍肩膀左侧,像是沾染上某种药材的粉末,呈现出一小片黄褐色。

  她没细想,将粉末掸去,好生放往一旁。

  陛下既然是因病薨逝,想必生前服用过各种药材,晏君怀去看望他,身上多少会沾染一些,没什么离奇。

  接着她同晏君怀去往乾清宫,陛下的丧葬礼由礼部的人一手操持,太后及一众妃嫔们此刻都在,皇子公主们也一一齐聚,有几位妃嫔借口伤心过度身子支撑不住,呆在自己宫里,仿佛这样更能证明对陛下的情深,可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就有待商榷。

  陛下的龙体将在之后入殓,这将是最后一次面见圣颜的机会,沈融冬只朝陛下望了一眼,便于心不忍般调转脑袋,不敢再去望他。

  “你们都在这里陪上一会,就出去罢,”太后体恤晏君怀,和颜悦色道,“太子定然有许多话想要同陛下说,让他们父子两再单独呆上一会。”

  “太后,”七皇子较为年幼,略有不满般心直口快,提出异议道,“可我们难道就不是父皇的孩子了吗?我们也想要一直陪伴在父皇身边,为何单单只让太子陪着?”

  “昨夜太子在这里的时候,你在哪里?”太后现出威严,七皇子登时噤声。

  昨夜里,太子哭得声嘶竭力,几乎要昏死过去的事,早已在宫中上下传得人尽皆知,他自然比不过。

  一众人全退出去,沈融冬一开始顾念陛下,并未发现人群中的晏迟,直至出了乾清宫,眼底里才堪堪收入他的身影。

  晏迟从她身侧经过,两人俱不动声色,同其他人逐渐拉远距离,过上一阵,在飞檐翘角的拐弯处,晏迟压低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只令她一人听见:“之后的事,得推迟了。”

  “我…”沈融冬张了张唇,脸上一片火辣辣,“我又不是那般不明事理,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

  晏迟敛唇笑,桃花眼跟着微勾起弧度。

  沈融冬脑子里陡然浮现上晏君怀的外袍,沾染着黄褐色的药材粉末,她随意问出声:“你昨夜里来看望过陛下?”

  “自然。”

  “当时太子也在,”沈融冬若有所思,“你身上…”

  她登时闭口,她现在是要同晏迟说什么?难不成在怀疑不日后将要登基的新帝吗?

  晏迟直觉灵敏,接着问:“可是你有发现什么?”

  沈融冬同晏迟拉开距离,决心不再同他聊起这桩事。

  岂料晏迟的话音从后遥遥传来:“陛下饶是抱恙,可有太医在周身一直细心调理,这回忽然病发,以致无力回天,你不觉得离奇?”

  他换了种问法,沈融冬紧抿唇,晏君怀撑伞向她述说自身和父皇的种种过往,这一幕此刻清晰印在脑子里,他在小太监未来通报前,像是已经在缅怀陛下,很难不让她深入想下去。

  她回转脑袋看晏迟,他又道:“你躲在那片丛林里时,听见了太子胁迫我的话?虽然半真半假,可现在看来,有几分能让人从中揣度。”

  “你疑心太子?”

  晏迟道:“只是将你心中所想一一道明,你在太子身上察觉出什么异端,能告诉我吗?现下宫中正在四处传谣,说是陛下当初企图改立七皇子为太子,而太子知晓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暗地里下手,妄图将知情的人全都赶尽杀绝,不单是你一人,他们很快也能联想到更深。”

  “无论你从中发现了任何疑点,是定下太子的罪证,或是洗脱他的罪名,”晏迟弯了唇角,自嘲那般道,“同我说出来,都比在心中疑神疑鬼以致彻夜辗转难眠来得好,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同我无怨无仇,我用不着多揽闲事,去抢走他们的功劳。”

  言下之意,全是为她。

  沈融冬脸颇热,她逼迫自己不要多想,晏迟只是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

  见她慌慌张张,额头上逐渐渗出虚汗,晏迟摆正脸色:“抱歉,是我为难你了。”

  沈融冬妄图张口解释,想想又噤了声。

  晏迟道:“只是现下时局动荡,只怕这件事在不久之后传到市井里,会影响到我朝民心。”

  她没空再去思虑其他,斟酌片刻,将自己疑心的所有事无巨细告知了他。

  “我知道了,”晏迟沉吟须臾,温声道,“你莫要再去想,只管安心,这件事交由我。”

  沈融冬的眼光掠过眼前红木梁柱,落点在远方的皇子公主身上,倘若陛下真有意撤换太子,教晏君怀给事先察觉到,他会为此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动手吗?

  她不敢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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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像是偶然碰上,走过一段,在处拐角分开。

  晏迟出了宫,唤来早前指使去帮衬崔进,实则是在为了沈融冬鞍前马后的心腹,他呈上账册,道:“王爷,为太子妃打点好的一切都在这里面了,您过目。”

  晏迟的目光懒得放在账册上哪怕一眼,他微微摩挲着扳指,敛下眼眸:“太子妃届时想去江南,应当是要投奔她的庶姐,当年她嫁到河西柳氏,你先遣人去柳家打听,之后购置一所院子,不用太好,最好偏僻清净些。”

  侍卫接下命令,他回眸望了眼,王爷这幅模样风轻云淡,可他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三魂七魄都教人给勾走了阿。

  另一边,沈融冬回到栖霜宫,想歇息会,躺在榻间辗转难眠,阖眼眼前尽是令她生疑的各种场面。

  她心烦意乱,指尖徐徐撩起床帷,晏君怀的身影由外至内,他的身后跟着一列端着膳食的宫人。

  “冬儿,便是难过,也不能饿着。”

  本该是她安慰晏君怀,没承想反了过来。

  沈融冬起身,为他布膳食,两人闲聊间,她冷不防听见晏君怀道:“冬儿,你日后无论想要什么,孤都会命人送到你眼下。”

  沈融冬撩起眼皮,有几分不敢置信:“殿下这是何意?”

  晏君怀这句话不可能是寻常的关怀,她再揣测:“莫非殿下,是不让臣妾跨出栖霜宫的大门?”

  “待父皇的丧葬过去,新帝的即位大典在不日后,冬儿也要封后,自然要养好身子,莫教人看着弱不禁风。”

  “殿下这是在变相软禁臣妾。”沈融冬颤声。

  “冬儿,”晏君怀带几分哀求,“孤不想冬儿发生任何闪失。”

  “臣妾是在东宫里,”沈融冬自嘲道,“又能有什么闪失?”

  “冬儿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晏君怀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到时的封后大典,自然要风风光光,教所有人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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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有青荷为她送上一日三餐,其余的人沈融冬连影子都没望见过。

  她日日夜夜除了逗玩那只野兔,便是照料兰花,盼儿的啼哭声也不在,本就寂寥的地方更是如同冷宫。

  晏君怀说她会成为皇后,可稍想想那样的日子,比起现下肯定过之而无不及。

  沈融冬衣着单薄,冷风沁过丝绸在肌肤上留下战栗,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道翻越侧墙的身影,心下一凛,月光照到那人的正面,她霎时安心。

  崔进身手灵活,翻越高墙进来,将食指抵在唇边:“太子妃,属下怕惊扰到门口守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栖霜宫的各个门口都有守卫,防守严实,恍若诏狱,沈融冬点点下巴:“殿下先前说过不准你来栖霜宫,按道理说,崔侍卫现下的情境,应当同我相差无几。”

  “之前是属下不慎教殿下察觉到异动,所以将属下调离,可是属下曾经答应过太子妃,断然不会食言,现下是陛下的丧葬期间,宫中除了此处,其余的地方防守都较为懈弛,若是太子妃想离宫,不若趁当下。”

  崔进准备得周全,甚至拿来了宫中的禁军常服。

  沈融冬来不及带上什么物件,换上禁军铠甲,崔进犹疑问道:“太子妃,您身边可有什么信物是时常带在身边,能让殿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吗?”

  “信物?”沈融冬不假思索,翻找出陛下赏赐给她的那块血玉,交到崔进手中,“若是殿下看见这块玉佩,应当会相信。”

  崔进既然能来到这,还将一切安排妥当,定是有人从中相助,而这人是谁,她不用猜也能明了。

  那人会将所有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而她也觉得这样甚好,若是能在晏君怀眼中彻底消失,这样便不会在日后牵连到沈府。

  栖霜宫各个门口的守卫终有换班时的空隙,沈融冬同崔进趁此,从其中一道侧门堂而皇之溜出,她往回望了眼,院落里的新草已经冒出头来了,也许等她离开之后不久,更会生长出新的竹子来,可是她看不见了。

  出皇宫的宫门不需要等待时机,晏迟将一切都安排得完善,沈融冬同崔进出了宫门,看见有马车候在不远的地方,由夜色做着掩护。

  崔进止住脚步,朝她拱手道:“太子妃,属下只负责将您送到这,之后的一切,都由端王殿下那边安排。”

  沈融冬勾了下唇,她猜得果然没错。

  此刻便是有千言万语,她的喉咙堵塞,只道出一句谢谢,接着便是道:“你不用再唤我太子妃。”

  崔进难得露出笑脸:“属下定会照料好青荷。”

  沈融冬拗不过他,看见他回身走,只有捏紧袖口朝等候的马车过去。

  上了马车,见到车中备有女子的常服,她将禁军的盔甲卸下,边披上外袍,边随心问道:“你们家王爷没来?”

  “王爷现下有要事要办,之后便会赶往边疆,沈姑娘是要见王爷一面吗?”

  “不是,不是…”沈融冬连连否认,她只是以为,晏迟多少都会来看她一眼呢。

  不说为了她,至少她肚子里有他的骨血。

  外面的人挥起马鞭,马车顿时颠簸,行走上一段,沈融冬揭开车帘道:“这条路不是通往城门的路,这是…”

  “虽然王爷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不用等到天亮出城,小城门自然会为我们而开,可是王爷知道您想家,离开前,一定要回沈府看看,这样才能安心离去。”

  沈融冬心中恍若一阵暖流经过,沈府逐渐呈现在她的眼前,这里的一切都如同记忆中那般。

  她忽然想起若是之后她的死讯传出,沈将军和沈夫人不知道得难过成什么样,便是有沈温在,他们能平复下来吗?

  极力撇弃这糟心的思绪,沈融冬鼻尖泛酸,用指尖拭了拭,外边的人问起:“要将马车赶得再近一些吗?”

  “不用,”沈融冬指尖掠过眼角泪痕,勉强道,“被人发现便不好了,出发。”

  “沈姑娘是怕再近些,会忍不住走进去,自此便不舍得离开了吧?”外面的人说起这话,毫无戏谑之意。

  沈融冬应声,她亦丝毫没有反驳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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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侧,崔进回到栖霜宫外,他怀里揣着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最好的燃火点在哪,他心知肚明。

  可是火折子在手里,迟迟抛不过去,他这样做,当真是正确的吗?

  不容他多想,脚步走动的声音传来,崔进慌慌张张,迅速将手中的火折子抛出。

  火折子燃成日落西山时的赤色,舔舐上沾着油脂的木柴,妄图吞并所有,火势愈发熊熊。

  待到有人发现不对劲时,栖霜宫里早已燃成一片火海。

  乾清宫,晏君怀换上素服勾勒出清瘦腰身,眼里空荡荡恍若无一物存在,只是在有人来禀时,脸庞见了丝动容:“走水?”

  小太监更谨小慎微:“回禀太子殿下,确是太子妃的栖霜宫走水。”

  “走水了不去救,还来孤这里浪费时辰做什么?”晏君怀一脚踹翻他,扯下头上白巾,朝东宫方位跌跌撞撞跑。

  直到他赶到栖霜宫,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端着盛水容器,只是竭尽全力浇灌的水依旧微乎其微,对于浇熄整场火势并无任何助力,栖霜宫早成了修罗场。

  “太子妃呢?”晏君怀嘶喊道,“你们将太子妃救出来没?”

  “殿下,您将栖霜宫上下的人都调了出去,除青荷姑娘为太子妃送上一日三顿膳食,不准其他人接近栖霜宫哪怕一步,更不准靠近太子妃,所以…”太监几乎要哭出来,“走水的事被发现时,已经救不出来人了!”

  “废物!”晏君怀一巴掌将他给扇到地面,“都是废物!”

  小太监捂着脸,还在费心劝解:“殿下,殿下您往好的想,万一太子妃不在里面,她正好出去了呢?”

  “是孤下的命令,她如何能出去?”晏君怀嘶吼,迈动起双脚。

  小太监眼尖窥见了他的不对劲,顾不上再捂脸,尖细着嗓子吼道:“你们都在发愣做什么?还不快拦住殿下?”

  任凭栖霜宫里火势滔天,太子殿下像是不管不顾,哪怕烧得正红的炭落往他肩头,也要铆足了劲闯进去救出太子妃。

  旁边的侍卫停下杯水车薪的举动,纷纷上前拉住太子的臂膀,这下他不能再动弹分毫。

  “救冬儿,”晏君怀吼得声嘶力竭,丝毫不亚于他面对陛下时喊出的那一声悲怆,“救冬儿啊!”

  “殿下。”崔进使出了吃奶的劲,伙同其他的侍卫竟然有拉不住太子的趋向。

  “冬儿!”太子吼声凄怆,听得人纷纷怔神,晏君怀借着这阵力道松了的空隙,摆脱掉擒制住他的侍卫们。

  栖霜宫的正殿里满是盖过人身的火苗,他闯进去,在茫茫火海中找寻着沈融冬的一丝踪迹。

  “殿下。”所有人再顾不上火势渐大,房梁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拼死拼活闯进去将太子给拉出来。

  晏君怀双目迸出猩红,捏紧双拳,面对栖霜宫的正殿,眼角几乎要滴落出血。

  直到火势渐缓,有人将烧成了焦炭的一具女子尸身搬运出来,其他人神情怯怯,都不敢上前回禀,崔进攥了拳头,走上前道:“殿下,火势实在是过于大了,当属下们在内殿找到太子妃的尸身时,她已经被烧成了这般模样,殿下,若是您不忍看的话,属下们这便将太子妃抬去好生安置,之后再——”

  “放下。”

  晏君怀沉声,手掌撑着地艰难起身,起初他瘫倒在地面,无人敢上前去搀扶。

  此刻他的眼光落在那张烧得几乎面目全非的脸上,四下转动,直到看见尸身旁的那块血色玉佩。

  崔进在旁解释:“应当是太子妃生前一直悬于腰间的,火将宫绦给烧得脱落了,只留下了这一枚玉佩。”

  晏君怀的眼光定住,他将手缓缓探过去,将烧得几乎辨不出模样的玉佩攥进手心里。

  玉佩的外部失去光泽,内部也呈现出难看至极的裂纹,晏君怀用手掌隔着衣袖拼命去擦拭上面的痕迹,无论如何都消之不去,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干笑了一声,鼻尖酸涩得厉害,细听有几分委屈:“冬儿,你始终是不肯原谅孤。”

  细看太子殿下的眼睛里,此刻才是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