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56章

  晏君怀的神情倨傲, 明明说出的话从容懒散,可仿佛已经成了君王的威慑,令人不寒而栗。

  沈融冬手指紧紧抓住矮树枝条,大气不敢出, 胸膛起伏连续不断, 想要即刻站起身, 大喝他快停下手。

  虽然他的箭头并未对准晏迟, 可是任凭谁都说不准, 万一箭头倏然转向,晏迟他能够及时反应得过来吗?

  却未曾设想过, 不等她将脑海里的思绪付诸实际, 暴露出自己的位置所在,晏君怀先放下了手里蓄势待发的弓和箭。

  丛林里, 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哗哗作响, 这一块僻静到只有他们三人,晏君怀微微勾起唇,温文尔雅道:“开个玩笑,皇叔莫不是被吓着了?”

  晏迟一直无动于衷, 连晏君怀的弓方才张开,似乎是转个弯就能到他眼前,射中他的眼睛,这样也无所畏惧。

  “太子方才这般大不敬, 是笃定在场的只有我们二人,若是将殿下这句话说给任意一人听,他人也只会觉得本王在捏造谣言, 蓄意诬害太子, ”晏迟淡问道, “所以太子殿下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吗?”

  “哪里,”晏君怀低了语气,“皇叔莫要当真,孤都说过是玩笑了,再当真,孤要认为皇叔在小肚鸡肠了。”

  沈融冬胸膛乱跳,晏迟的话很对,晏君怀就是仗着没其他人在,所以才邀请晏迟到这里来,笃定说出这番大不敬的话。

  晏君怀像是无事发生:“这里就是孤之前看了许久,拟定好的最佳狩猎场所,皇叔,如何?是不是极为清净?”

  他的尾音方落,晏迟提议道:“换一处。”

  晏君怀轻飘飘掀起眼眸,略带疑惑问:“皇叔是对这里不满意?”

  “本王只是想起,还有另外一处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晏迟笑道,“本王带你去。”

  “皇叔数年来都未曾回过京城,哪里能知道比这儿更好的地方?罢了,”晏君怀收起弓,“当是向皇叔赔罪,这回信皇叔。”

  沈融冬惴惴不安,望见他们的身形走远,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同一桩疑惑,晏迟为何忽然提议更换地方?

  她往深处细思,莫非是因为,晏迟发现了藏身在矮树丛里的她?

  被这个想法惊到,沈融冬胸膛骤然狂跳,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还没去思考这猜测到底有几分可能,原本走远的两人,其中更显得成熟庄重的那位,忽然偏了偏他的脸庞。

  晏迟若无其事回眸,沈融冬猝不及防对上这双纯黑如琉璃般的眼眸,望见他眉眼风平浪静,唇角携几许笑意,像是尽是了然。

  她似乎能通过他意味深长的眼底看出,那日他在驿馆后门问她的问题,到底她是在以何种身份担心他?

  眼下,他通过她的行径,已然找寻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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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君怀随同晏迟来到另外一处林地,四下打量过后,他轻轻啧了一声:“皇叔的眼光差了些。”

  “罢了,”他将手里的弓张开,意图先发制人,“皇叔之前说过,秋狝过后就要回到边疆,孤今日不会让步半分,免得皇叔之后耿耿于怀。”

  “这样最好。”

  不多时,他们两人身旁各自猎到的猎物一眼便能分辨清楚,到底是孰高孰低。

  晏君怀手握弓箭,微微用力:“皇叔不拿出真本事,是在小瞧孤吗?”

  他特意观察了晏迟的动作,他屡屡选中的猎物都是行动迅捷的野兔,虽然十有八九能射中,可是十来只野兔,也比不过一只大型的猎物。

  他见晏迟不辩解,又略带讽意道:“原本以为皇叔在边关呆了数十载,已经将箭术练到出神入化,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若是在两人的较量中抱有退让之心,可不就是落了下乘吗?

  晏迟将弓收起,面带倦色:“不若先回行宫歇息?待会再继续。”

  晏君怀咬紧下颌:“好。”

  晏迟牵着骏马,往行宫的地方而去,晏君怀看着他的背影,选择了他的反方向,更多野兔出没的林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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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迟步行一阵,眼光不经意瞥见一道孱弱的身影,他脚步微顿,继而赶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里…”

  容易受伤的言辞未曾吐露出来,被他按住肩膀的人惶惶转过脸,眼睛里俱是惊恐:“端…端王殿下?”

  晏迟拍了拍他的肩头,平和道:“深山里危险多,莫要落单。”

  “谢…谢端王殿下关心,”那人结结巴巴道,“小的立马去同其他人汇合。”

  晏迟看他走远,这时才发现,他瘦弱的身形和沈融冬一点儿也不相像,他方才若是不在心里想那么多,定然不会看走眼。

  眼光又往四周环顾,晏迟覆下睫,拿着弓箭,朝行宫的地方去。

  再一次看见似曾相识的背影,他如若未曾看见,径直和那道背影擦肩而过。

  “端王殿下。”

  晏迟以为耳朵出现了幻听。

  “端王殿下,”又是一声,掺和了迫切,“你等等!”

  晏迟朝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是那道身影,身形纤弱,面容素净,身着一身随侍的服侍,虽然不像样,可是确是她。

  “端王殿下,”沈融冬抿紧唇角走过来,“你方才同太子殿下在一起,他有没有…”

  “有没有意图伤害本王?”

  沈融冬呆愣,晏迟的话一针见血,可确实是她想问的,若是他不出口,她说不定要扭捏上许久。

  晏迟笑道:“你方才藏身在矮树丛中,便是在担心这个?还有,你之前在驿馆后门所说的话,目的也是为了制止我在秋狝这日接近太子,是因为你觉得,太子会在暗中伤害我。”

  他的语气笃定,不容人质疑。沈融冬抿了抿唇,局促不安道:“看来端王殿下无事。”

  他比她想象得要聪明得多,便是晏君怀真存了心思伤害他,他也一定有办法解局,不需要等到她来提点。

  这么看来,她的所作所为,都像是笑话。

  没了再继续谈话的必要,沈融冬越过他,正打算回到行宫的隐蔽处换下自己这身装束。冷不防的,晏迟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上,他轻言缓语:“等等。”

  沈融冬朝后看过去,晏迟的眼睛依旧如琉璃般纯净,桃花眼的形状好看得紧,薄唇紧抿,似乎是有什么话,藏在嘴唇吐不出来,也成了她的扭捏样。

  沈融冬掀开眼睫,“端王殿下,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等到之后,让你的暗卫过来通信。”

  她仍然在赌气,晏迟让人守在她身边的行为,简直将她当成了笼中之物。

  “歇歇脚吧,想必累了。”晏迟将身上的骑射装解开外衣,铺在就近的一块圆润石头上,示意她坐下。

  沈融冬张了张唇,想要回绝,身形又不由自主坐过去。

  她也想见晏迟,尤其是有了腹中的孩子之后,莫名的,对于晏迟的依恋就更多上了一层。

  她说不清楚,这该用何种来确切解释。

  是羁绊吗?

  因为肚子里的骨血,是来自于他和她,所以她觉得两人产生了一道朦朦胧胧的联系,甚至类似于阿爹和阿娘之间的关系那样。

  阿爹和阿娘也是在有了她和沈温之后,更为亲近的吧。

  沈融冬捏紧拳,故作漫不经心锤了锤自己的腿,想要消除些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晏迟将马系在了临近的一棵树上,走过来,裹挟着清风,“这里没什么人,我给你吹首曲子。”

  沈融冬错愕,她呆呆道:“我…我没说过想听曲子。”

  何况这深山野岭,哪儿来的乐器?

  晏迟随便捡了片树叶,拭干净,放到唇边。

  她的耳边霎时响起一小段从未听过的调子。

  前一刻还在焦灼的心,瞥见晏迟的眉眼,认真且干净,没由来寂静下来。

  他的身上早就没有了那股佛堂里的檀香味,可她如同置身在那间佛堂里,浑身都变得坦然,卸下了重重负担,舒适到她自己都觉得讶异。

  “这是什么曲子?”待到晏迟吹完,她静静问。

  “宁太妃教的,还没取名字。”

  “可惜了,”沈融冬呐呐道,“挺好听。”

  “是当年先皇哼给宁太妃的,后来又改编了些。”

  沈融冬微讶,人人都说宁太妃当年不受先皇宠爱,可是先皇会给她哼小曲儿,足以见得用心,只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情谊,分给了究竟多少人,又最多能持续到几时?

  这么一想,欢快活泼的小调,霎时沾上了几分哀婉。

  “你想听他们的事吗?”

  “我想听你的事。”

  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沈融冬自己都愣住,她抬眼看他,晏迟狭长的桃花眼里倾注墨色,唇微微翘:“好。”

  “当年宁太妃其实并未受到什么宠爱,与其他妃子所诞下的皇子不同,我受到其他皇子们的排挤,甚至会被宫婢和太监捉弄,当时我在想,若是我有朝一日当上皇上,一定会向欺负过我的人复仇,可是终究是年幼时的想法,后来大了些,也打消了念头,宁太妃是普通的妃子,身后无任何家族势力依靠,夺嫡是其他皇子间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融冬听晏迟用这般风轻云淡的语调吐露出身世,甚至是幼年时的想法,心里堵着,手下意识想要去搭上他的手背,方张开,又收了回去。

  她究竟在想什么?

  晏迟是晏君怀的叔父,现下也是她的叔父,他们两有过那一次的荒唐就足够离奇,现下竟然还坐在一道闲聊,若是再有什么逾矩,她该被天下人唾骂了。

  “后来呢?”沈融冬秉持着旁听者的好奇,尽职尽责问。

  “我讨好着各位皇兄,装作自己是个纨绔子弟,谁的阵营也不站,后来其他的皇子们死的死,疯的疯,只有我一人独活,事到如今,我时常在庆幸当初的举动正确。”

  沈融冬覆下眼睫:“端王殿下,的确是高瞻远瞩。”

  “你不必如此迎合我,”晏迟道,“我不过是在和你述说,我不光彩的那一面。”

  “后来我去了边疆,先皇坐上皇位,我在其他臣子的嘴里,无异于皇兄的狗,这样我在边疆,皇兄才能放心,宁太妃在冷宫里也能安全。”

  “比起其他的妃嫔和皇子,我和宁太妃的处境再好不过。”

  沈融冬的心里涌出一阵酸涩,眼睛也乏得很,支撑不住要沁出泪珠来。晏迟看她,揶揄道:“你要哭了?”

  “罢了,”他道,“那我不说了。”

  “不,你再多说些,”沈融冬情急之下触碰到他的手背,紧张道,“我想听。”

  晏迟低下眸,沈融冬的眼睛自然也看见了自己手的轻佻之举,她急急忙忙缩回手,“后来呢?你在边疆如何?还有…还有。”

  其实她主要是想听,晏迟救了她的那一段。

  他为何看见她落水,能够毫不犹豫救她,为何又要隐瞒了自己救人的行径,将这桩好事拱手推到了太子的身上?

  包括当时知情的所有人,全部都在瞒着她,包括阿爹,包括沈温。

  现下想起来,沈融冬一阵心寒,他们究竟为何要如此?

  “到了舞象之年,关外发生一场□□,当时雍州城内的百姓们死伤无数,幽州知州残暴无度,我只是个王爷,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麻木着自己或许百姓的伤亡出现,皇兄听见我的不作为,心里会更为放心。”

  “怎…”沈融冬停顿道,“怎么会?先皇是个好皇帝。”

  虽然在某些地方她不能认同他,可是这点始终没法否认。

  “是啊,后来连身旁的侍卫都看不过去,要去凉州借兵,”晏迟自嘲道,“我自然是不能让他独去,恰此一回,便在凉州知州的府上遇见了你。”

  沈融冬气息停滞,抿抿唇,终于要说到她了吗?

  晏迟漂亮的眼睛轻眨:“下回别再这般,若是遇见,我应当没勇气再救第二回 。”

  那般冰天雪地的天气,他当时应当是着了魔,才会跳进冰窟窿里救人。

  沈融冬泄下气来,转过身道:“端王殿下如此不情愿,好在…好在我处心积虑想要提醒你,也算勉勉强强扯平,放心,我之后绝不会再这般了。”

  晏迟轻笑:“雍州知州后来卸任,在下一任知州赶来赴任前,我参与了百姓们的重建,从那回开始,边疆开始流传起我是个好王爷的谣言,后来又上沙场,谣言便越传越厉害,直到与事实完全不同。”

  万万没想到晏迟会这般看轻自己,沈融冬滚动喉咙,轻声说道:“都过去了。”

  她抚上肚子,但愿肚子里的人听不见他说的话。

  他与肚子里的人有血缘关系,若是真能冥冥中产生联系,被小家伙感应到了凄凉,日后成为阴郁的人该如何?

  思虑着,毫无知觉想法越来越偏,感觉到身旁人许久未再说话,她抬起脸,忐忑安慰道:“端王殿下,你不必妄自菲薄,人是好或坏,虽然不见得一定是要从他人的口中定夺,可是当有一人说你好,你姑且谦逊,可以当个好听话听听便过去了,若是有成千上百的百姓都开始夸你好,那么…”

  她犹豫了几分,接着朝他笑道:“你还是可以骄傲骄傲的。”

  晏迟微怔,低下下颚,笑着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我只是普通的人,我也会因为害怕,而屡屡屈服于他人,一点都不如你想象中。”

  沈融冬低声:“我也没将你想得太好。”

  “所以日后我不在时,一定要小心自己,莫要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沈融冬心思一动:“你是指,什么?”

  他说他第二回 应当没勇气再从冰窟里救她,她知道那是玩笑的揶揄话,可是现在又听着他这句话,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凝重叮嘱她什么?

  对,她忽然想到,他派的人一直在栖霜宫里,那人若是听见了她和崔进的对话,好像也不无可能?

  沈融冬心悸,想要从晏迟的脸上看出答案。

  他却闭口不再提起任何有关于这件事的一点半点,岔开了话题:“你问过的那句话,还作数吗?”

  沈融冬浑然不知他问的是哪句,下意识道:“什么?”

  晏迟被她的眼睛一望,陡然失去开口的勇气,笑了笑道:“当我未曾说过。”

  “歇脚了这么久,该离开了。”沈融冬别开脑袋,站起身来,要朝着行宫的方向走。

  “等等,”晏迟问,“眼下机会正好,你不想试试?”

  沈融冬回转过身,晏迟站起身来,将弓箭搭往她的手里。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平视前方。”

  正欲回绝,可是这宛若命令般的言语令她不由得挺直腰身,听着他话,目光正视前方。

  晏迟的手握上她的手,惶惶不安跟着袭上心头。

  他的薄唇就贴在她的耳际,虽然未曾亲密挨在一起,可是光凭他低沉的气息,混合林间的风,她心里乱成了一团。

  晏迟教着她的手,调整好将要瞄准的方位。

  对上前方的一株树,晏迟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沈融冬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么多话,想也不想答道:“像。”

  “你不问问我吗?”

  “啊?”沈融冬迷糊着,“问什么?”

  晏迟更握紧她的手,弓上的弦被慢慢绷紧,接着松开,箭飞速射了出去。

  他的语调轻若无声:“问为何看起来有心事。”

  沈融冬跟着他道:“为什么有心事?”

  晏迟轻笑,低眸看过来,桃花眼底清澈可见,印出她错愕的脸庞。

  “因为从那回救起你后,心底里多年来,都装着同一个人。”

  “我同不后悔当年忍辱那般,不后悔救起你。”

  她别开自己的脑袋,竭力平复气息。

  接着看见射出去的箭,正好射中树枝,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到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