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钿胎记>第29章 玉镯 看

  “右相大人的字写得极好。李姑娘想必也是博览群书吧。”小院儿岔开了话题, 安泰公主的这婚事,着实也令她感到心里难受,可是又没有办法改变, 毕竟是陛下的旨意,又捆绑了君权与军权。

  “自幼是粗读了一些诗书, 不过我更喜欢书会才人的话本子。比如《宝钗集》《蝴蝶梦》什么的。”李秀蓉随手夹起一片青瓜吃, 一边说, 小院儿觉得她的饮食和郑澜一样喜欢清淡,吃得也很少,像猫一样, 一顿饭就吃一小口。

  小院儿很惊讶李秀蓉的坦率。世家贵女的确可以读书习字,但是市井坊间的的话本子,说的大都是一些离经叛道的男女情爱,对于闺秀,读话本子可不是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体面事。小院儿一直都觉得李秀蓉是个很坦荡的人,没想到她对自己是如此不设防的。

  不过提起话本,小院儿也很喜欢李秀蓉提到的这两本,两个人说起故事里的悲欢离合,竟然有十分多共同的评价, 甚至好几次异口同声地感叹了书里的情节。

  李秀蓉虽然是右相独女,却和一般的世家名媛并不太亲近, 盖因为她的个性比较清冷,又有才学, 和冯美娥吴凡芸之类势利庸俗的女儿没什么共同的话题。没想到和小院儿却越聊越开心。

  小院儿对话本的点评, 十分机巧,富有生趣,足见她颇有阅历, 对人性的善与恶都有比较深刻的关照和体会,这一点养在深闺的李秀蓉赶不上她,听她娓娓道来,像听才学和情趣同样丰富的先生讲学,李秀蓉觉得很是精彩。

  一顿饭下来,两个人竟然真的成了好朋友,甚至因为郑澜而起的那点别扭,两个人也忘到脑后了。

  小院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秦小将军大婚之后就要回边关了,西蛮的战事真的一触即发吗?”

  李秀蓉道:“近日家父也常常在书房为边关烦恼,似乎前线不太明朗。这几年西蛮兵强马壮,此番确实有些危险。子流没有跟你提到什么吗?他与孔阳是最要好的。”

  话说出口,李秀蓉便觉得自己冒失了,刚刚关于话本的谈话过分愉快,她忘记了分寸,说起郑澜和秦志城,居然是用了小字,而且还问郑澜和小院儿之间说了什么,十分逾矩。

  小院儿看她脸色有些自责,反而宽慰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本就不同,现在是微服出巡,私下里说话,又不是在宫里。”

  李秀蓉眼眸一亮,心里更加喜欢小院儿了,如此善解人意,难怪冰块一样的那位被她捂化了。她对小院儿不是情敌,倒像知己。

  “其实,我很担心父亲的身体。”既然是知己,李秀蓉就提到了自己的心事:“母亲走后,父亲因思恋她引了旧疾,身子骨并不太康宁。他是个谏官,近年来得罪了不少皇室宗亲,甚至几次针对过太子……”

  小院儿想起太子那张油腻又阴鸷的面容,如果李大人真的是个耿直的谏官,加上陛下是个温厚有余决断不足的人,那么李大人的处境就确实不太妙。

  “其实,我真的很希望子流能帮帮父亲,甚至……帮帮大郑。”李秀蓉说这话,实则是鼓起了勇气,她一直是慎重表露心迹的人。

  “帮助大郑?”小院儿看看李秀蓉,仔细琢磨这其中的意思。

  李秀蓉点点头:“殿下什么都好,才学武功,礼乐骑射样样出色,家父曾说他一生治学,子流是他最得意最欣赏的门生,虽然表面上是放浪形骸了些,内里却是一个非常有才能和本事的人。只可惜他并不关心社稷朝政,如今大郑表面上看疆土广袤,其实早就危机四伏,最需要有才能力挽狂澜的人,做国家的中流砥柱,方能实现中兴。”

  说到郑澜,小院儿深深同意李秀蓉的话,倒不是他的才学和能力,而是在于他真的视江山和皇位如粪土如草芥。

  “说一句私下里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已经不是春秋鼎盛之时,如果江山落入太子之手,恐怕免不了生灵涂炭的结局。”李秀蓉觉得既然对小院儿放下了心防,就不妨多说一些,她有种笃定,小院儿即便不会帮她去劝说郑澜从政,也不会把近日的对话透露给别人。

  小院儿和她是一类人,不屑于害人的正直之人。

  “太子,真的很荒唐?”小院儿其实心里有些判断,但是她想知道具体的情况,想到自己不是真的钱淑媛,又伪装一句:“我常年在杭南,京中的事情不太清楚。”

  李秀蓉道:“表面上看,大郑危机在北疆,有西蛮虎视眈眈。实则危机在内部,杭南富庶之地,却因世家贵族土地兼并,流民遍地。大财阀相互勾结,抵抗税赋,朝中空虚,国家拿什么打仗?”李秀蓉越说越愤怒,小院儿从她脸上看到了李良弼的影子。

  收敛一些愤怒,李秀蓉接着说:“太子为了巩固权势,与世家贵族暗地里勾结成党,得到他们的支持能够稳定储位,他心中只有私权,没有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

  小院儿却笑着感叹:“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九殿下心里也没有。”

  李秀蓉摆摆手,却否认:“那不一样。放浪不羁只是殿下的表面,王妃与殿下相处一段时间,一定能知道他内心的坦荡和善良。”

  小院儿没有说话,李秀蓉的话,她理解,她承认。但是事关国家社稷的大事,涉及储位,涉及战争,她不能回应李秀蓉什么,只是把她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慢慢去想。

  实际上,小院儿虽然感激李秀蓉把她当成可以倾诉心事的知己,但家国大事,她总觉得太遥远,她只是一个替嫁的棋子,来自最低微的民间,她只是想要属于个人的自由,从不属于她的命运和权力争夺的漩涡里跳脱出去。

  而且,小院儿有一点和郑澜很像,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自我的人,缺少李良弼和李秀蓉身上那些家国天下的责任感。

  “时候不早了,和李姑娘相识相知,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安泰的礼物,我一定会送到,转达姑娘的惦念之情。”小院儿拉着李秀蓉的手,又意味深长地说:“姑娘今日托付的事情,我会好好去想,所有的话,都只在我一个人肚子里,不会给任何人透露,你可以放心。”

  李秀蓉浅浅一笑,道:“我知道。”

  公主大婚的日子到来,凌晨时分,百灵就把小院儿叫起来梳洗,换了宫装,梳妆打扮,就要进宫了。

  小院儿自从那日被郑澜吻过,就没有再怎么和他说话。偶尔在府上照面,郑澜风度翩翩和她问好,她则爱答不理冷冷淡淡的,郑澜也不恼火,他一贯不会为了什么事情牵绕心绪。只是半夜时分,等她睡了,郑澜会悄悄去寝殿,封了她的睡穴给她施针控制毒力,片刻不会逗留,继续回书房看书或者会客,晚上也歇在那里。

  小院儿知道郑澜半夜来过,但是却撑着不去焚琴院找他。既然跟他说开了,不想做这假冒的王妃,小院儿觉得两个人能够秋毫无犯,各走各的路,才是一份负责。

  她不想再给郑澜“忍不住”的机会,等毒解除,她希望他能守信。

  两个人在冷战,王府上下都知道。奴才们是主子情绪的延伸,海升和百灵却都捉摸不出来,两个人到底为了什么闹得不愉快,于是做事也更加谨慎。

  “殿下今日不和王妃一同进宫吗?殿下与公主自幼在太学同窗,感情极好的。”百灵小心翼翼地问小院儿,公主大婚是皇室重大的典礼,两个人可以同去百花宴,却不能一同出席公主婚宴,京中贵族里肯定会传出风言风语。

  小院儿也在犹豫要不要去请郑澜一同进宫,天色还早,不知他起来没有。

  正在琢磨,郑澜已经进入寝殿,朝百灵传递一个颜色,百灵就悄悄退了出去。

  小院儿还在对着镜子梳妆。

  镜中首先映入小院儿眼帘的是郑澜腰间的玉带,然后小院儿才看见他玄色的衮服。大郑礼制,亲王入宫参加典礼,是要穿这样制式的服装的。

  小院儿没有站起来行礼,也不回头,对着镜子里衮服上团龙的刺绣图案说:“殿下,是要一同入宫吗?”

  “不是。”郑澜也在看着铜镜,镜中人的容颜落入他的眼帘,施过粉黛的面容美目盼兮,那朵菱花形态的胎记依旧红艳动人。

  小院儿不明白他穿戴了这么一身,为何不是一同入宫,才回过头来看他那张冷白色脸上的表情。

  没有什么表情。

  小院儿更加不解,道:“入宫的马车在门口候着了,殿下如果要同去的话……”

  小院儿想说,如果想同去的话,也不是不行。她希望两个人能秋毫无犯,但并不想再看他失落的背影,何况他主动来寝殿,应当是想和她一起入宫的。

  “今日只有本王一个人入宫,爱妃在府上守候,今日哪里也不要去,一直等我回来。”郑澜说的很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悦。

  小院儿几乎不太相信,道:“今日,所有的皇室贵妇都要入宫的,这是礼制。”

  郑澜冷冷道:“可你又不是皇室贵妇。”

  何况你也不想当皇室贵妇。

  一句话说得小院儿无言,的确,入宫不想再当冒牌的王妃,应该立刻把这身属于真正钱淑媛的宫装也脱下来。

  但是李秀蓉委托小院儿给安泰的玉镯,还静静躺在妆台上。她受人之托,应当忠人之事。

  郑澜追随小院儿的目光,落到放着玉镯的锦盒上,伸出纤细的手,打开盒子,看到里面冰种透亮的玉镯。

  “这么好的成色,爱妃是把自己卖了吗?”郑澜语气恹恹,他推测这是小院儿要送给安泰的礼物,有点纳闷她那里有这么多钱。

  “我不值这么多钱换这么好的玉镯。”不知为何,郑澜的阴阳怪气,让小院儿心里安稳了很多,她至少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于是诚恳道:“这是李姑娘给公主的随礼,她们感情好,要我亲自在公主上轿前交给她。”

  “爱妃过着别人的人生,也可以照样交自己的朋友嘛。王侯贵族间,送礼行贿的事情,爱妃很快也都学会了。”郑澜干脆坐在了窗下的玫瑰椅上,自己给自己斟茶喝。

  小院儿过去夺过茶杯,郑澜以为自己讽刺她让她生气了,瞄她一眼,才听她说:“这茶水是昨日的,已经不好了。”

  郑澜放下杯子,心里有点喜悦,她还知道关心他,随后生出更大的失落,蛊昨日到书房告诉他,合欢绝情散的解药有些眉目了,只是炮制解药还需要时间,但最麻烦的配方已经研制出来了。

  答应的事情要做到,何况如果换成他,也不想顶着另一个人的虚名,和一个谈不上深爱的人,糊里糊涂过一生。

  一瞬间,郑澜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嗯,做完今日的大事,他就可以腾出手脚,安排好一切,而且无论是小院儿还是自己,这个方案都不会亏欠。

  想到此处他的眼睛闪现出光彩。

  小院儿放下茶杯,问郑澜:“要让百灵来换茶吗?”

  “不用,我不是太渴。你今日不要进宫去了,就在王府里等我。”郑澜再说一遍,小院儿才明白,他今天真的是不让他进宫。

  “为什么?”小院儿问。

  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郑澜估计着时间,秦志城应该已经在准备了。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不爱解释的人,小院儿是个例外,但是今天的事情,说起来很复杂,他不知道怎么说,一时语塞。

  “殿下说正经话的时候,脑子就卡住了。”小院儿瞥他一眼,看穿了他的难处,便说:“不去也行,殿下把这个礼物交给公主吧。”小院儿把玉镯捧过来,给郑澜。

  郑澜要怎么给她解释,今日不仅安泰恐怕不能如期出嫁,甚至京城也要有一针骚乱,乃至宵禁?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徒然增加许多不便,何况他本就是参加前庭的宫宴,无法像女眷那样出入后宫。

  “礼物可以以后再送。今日老老实实在府上,哪里也不许去。”郑澜扔下一句话,就走出了云香月明的院落。

  小院儿看着他真的走远,心里又急又气,那句“哪里也不许去”深深刺痛了她,说好的等毒力解除,就让她自己选择去留,这才过了几天,就给她禁足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信错了人。

  何况,她想起李秀蓉的嘱托,心里更是烦闷。长这么大,她习惯了为了生存为了性命为了保全自己去委曲求全,李秀蓉其实算得上她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个彼此交心的朋友。

  她要进宫,她得把玉镯亲自交给安泰,抚慰她身不由己的处境。

  ·

  郑澜前脚走,小院儿就乘了马车往宫里去。郑澜一个人进宫喜欢骑马,乘车要比乘马慢半个时辰,是故等到两人再见面,已经是在大殿的宴席之上。

  婚宴在中午,最核心的皇亲国戚都是清晨就入了宫。本来按照大郑规制,公主的婚嫁虽然比皇子娶妻操办得要大一些,但也不至于几乎所有亲王和有爵位的皇亲都要入宫。

  盖因为一来安泰是恒昌帝唯一的嫡出公主,二来是西蛮边境上战事一触即发,恒昌帝想通过大操大办的方式,犒赏在边关一线的秦家父子。秦响守在边关不能进京,恒昌帝更要尽其所能表达他的器重和信任。

  郑澜走进宴会大厅,看到一众熟悉又陌生的叔伯侄子和兄弟,才真正感受到安泰和秦志城之间,政治联姻有多么重。

  郑澜落座的时候,几位从封地匆匆赶回来的亲王和侯爵十分意外,皇家的婚丧嫁娶,无论多么隆重,郑澜也是不参与的。他向来给众人离经叛道,闲云野鹤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