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二刻，掌灯的宫人踏入乾坤殿内，将一夜燃尽的红烛换上新的。御侍总管打个盹儿，猛一清醒，立即垂着脑袋、悠着步伐到内殿去了。
殿中烛火昏昏，炭火倒是烧得很旺，御侍行至高床前，跪下恭候着，待床帏轻轻一动便起身上前。双层帷幔撩开，御侍低声：“皇上，先用清茶罢。”
孟霆元坐起身，闭目说：“用雪针罢。”
御侍忙去准备，重新烹好端来，笑说：“这一冬，皇上饮惯了塞北送来的雪针茶，恐怕霍大将军又得备新的了。”
茶盖篦一篦热气，孟霆元啜饮一口，随着暖流缓缓深入脾胃，他望向关紧的花窗。早春时节，塞北的厚雪开始融化了，估摸要等足一年才有新茶。
饮尽一盏，孟霆元起身朝窗边走，过桃木小柜，随手从里头的玉盒中抓一把吃食。到窗前一推，夜风灌进来，身上披的外袍禁不住晃荡。
御侍关切：“皇上，您仔细着凉。”
孟霆元说：“那年你说的也是这句。”他摊开手掌探出一截，“那一夜更冷，还是冬天呢，朕刚即位没多久。”
言语的工夫，一只灰羽豆眼的鸽子扑来，漏夜送信，翅子上结着一层淡白的冰霜。孟霆元用手掌接住，道句“辛苦”，趁着鸽子啄食儿摘下鸽脚的纸条。
只一行字：灵碧无影，北雁留痕。
这三年过得飞快，孟霆元身居朝堂，时常听闻江湖中的逸事，何处的暗堡被二位游侠杀破，哪里的比武大会又被两位公子搅局，庄庄件件不胜枚举。
最后寻得那二人的踪迹，是在灵碧山，一冬过去，看来眼下已随归雁向北了。孟霆元落个心安，将纸条交给御侍，自己心情大好地捧着鸽子逗弄。
御侍到烛火旁点燃，道：“皇上，派出的探子无一收获，这小鸽子倒会寻人。”
孟霆元笑言：“那两位故人的轻功天下一二，探子自然追不上。”指尖轻点鸽子的脑壳，“至于这小东西成功，是因为他们要回塞北，朕迟早会知道，那提前告诉也无妨。”
其实也算不得提前，鸽子飞过千山万水，只怕那二人已经抵达关外。孟霆元琢磨片刻，吩咐道：“霍惊海添了长子，藉这个由头赏赐些物件儿，你去办罢。”
御侍应一声，俯首退了下去。
数日后，天濛濛亮，塞北城下一片未散尽的晨雾，两道马蹄声落至城门前，吸引了值守将士的注意。骐骥打眼一瞧，恍然间以为出现幻觉，忙不迭地奔下城墙。
至那深棕大马前看清，骐骥激动大喊：“将军！真是将军！”
马上之人笑道：“如今我可算不得将军。”
骐骥改口：“二少爷！”他高声喊，“开城门！二少爷回来了！”
马背上，霍临风经受一路风霜，眉眼间却掩不住归家的笑意，待城门徐徐打开，他牵紧缰绳，回首唤道：“小容，入城了。”
容落云一身浅色衣衫，点点头，轻捷地驰骋相随。
漂泊三载，霍临风与容落云游览万里江山，赶着春暖花开归塞，此刻进城，难耐住一腔思亲的情绪。
踏过朝雾，疾疾的马蹄奔至定北侯府门前，惊了门前当值的侍卫。大家手忙脚乱的，有的只顾着喊少爷，有眼力见儿的赶忙推门，最机灵的已经跑进去通报。
霍临风与容落云拾阶入府，沿长廊并走，穿过第一道厅堂时便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一伙子小厮丫鬟簇拥着老夫人白氏，那般热闹。
及至垂花门下，霍临风疾走两步，纵身拍了垂莲柱上缠绕的铃铛。一阵清脆声响，白氏在门内停住，望见门那边的两道身影。
霍临风跨过去：“娘！”
容落云也跟上去，唤道：“夫人。”
白氏道：“你们还知道归塞？”
说的是“你们”，仿佛这儿子皆是霍家在外的孩子，容落云心念微动，眉目间也流露出几分动容：“夫人，我们知错了。”
霍临风原本想插科打诨晃过去，这倒好，人家直接软声认错。他赶忙凑上去，拂开边上的丫鬟嬷子，亲自扶住白氏的手臂。容落云扶住另一边，各自哄着好话。
手掌一暖，白氏握住他们，犹如一个母亲握住垂髫幼子的小手。
一众人回主苑，未及屋前先闻响亮的啼哭声，霍临风愣怔一瞬，便迫不及待地窜进了屋里。在外已知晓霍惊海娶亲添丁，眼下切实听见侄儿哭叫，可把那小叔叔好奇坏了。
里间还烧着炭火，搁婴孩的摇篮空空如也，一襁褓婴儿滚在榻上，正嗷嗷地哭。霍临风奔进来，趴在榻边离近打量，对上孩子的黑眼珠。
倏地，孩子竟不哭了。
容落云扶着白氏进屋，白氏松口气，她还以为那逆子堵住了娃娃的嘴。霍临风一把将孩子抱起来，小声嘟囔道：“比抱着小容还沉。”
容落云惊得脸红，恨不得一掌将霍临风劈昏，又心惊胆颤地偷瞧白氏，幸好对方没有听清楚。他过去逗孩子，暗中掐一把霍临风的腰，可惜劲腰紧绷根本掐不住二两肉。
“叫小叔。”霍临风教道，“要不喊声爹听听。”
白氏气道：“你别欺负我的宝贝孙子。”
霍临风说：“有了孙子，儿子便不是心头肉了，本少爷可怜啊……”他将孩子塞给容落云，到榻边吃蒸梨，“大嫂呢？”
白氏道：“还未见你大哥，先问大嫂，在外逍遥几年连侯门规矩都不懂了？”
霍临风笑道：“生下来就认识大哥，哪还用稀罕？大嫂没见过，好奇这公主漂不漂亮。”霍惊海的发妻乃孟霆元的小妹。
母子二人说话，容落云在桌边抱着娃娃逗弄，恍然间回到幼时的太傅府。小小的他稀罕地哄着更小的弟弟，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许是被他抱着太舒服，没一会儿，小侄子闭上眼睡着了。
丫鬟将孩子抱回霍惊海的别苑，这一屋分外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和白氏。霍临风倚着榻上小桌剥核桃，剥出完整的仁儿，朝容落云飞个眼儿便掷过去。
容落云抬手接住，生怕这人丢了分寸，说：“给夫人剥罢。”
霍临风又捏一颗，道：“娘，看见小侄子，我很高兴。”他微微低着头，“我生性顽劣，这辈子恐怕无心娶妻成家，您别怨我。”
容落云的心里掀起波澜，垂眸盯着桌面，不敢瞧白氏的反应。默了片刻，白氏忽然道：“三年前，里间小廊上插着一瓶寒梅，不知叫谁给薅秃了。”
霍临风和容落云双双回想，当日是胜仗后接旨，容落云忆起家门遭屠前接旨入府的光景，心悸难当，霍临风与他在小廊上安慰。
交颈相拥，耳鬓厮磨，更是唇碰唇地亲了好半天。
一地寒梅零落，不过是霍临风薅一朵念一句：容落云爱我，容落云不爱我……
霎时间，屋内连喘气声都屏住了，霍临风咣当掉了核桃，怔怔地看向自己娘亲，容落云更是遇狼的兔子般，遮掩不住眼中的仓惶。
“娘……”霍临风试探，“除了寒梅，你还瞧见什么了？”
白氏答道：“一对有情人。”
天光乍破不过如此！霍临风和容落云齐齐望着白氏，实在不可置信，一时间都没有开口。原本不知如何挑明，岂料长辈早已在三年前知晓……
好半晌，霍临风率先回神，下榻一转，撩开衣摆在榻前屈膝跪下，虔诚地说：“娘，既是有情，这辈子便分不开了。”
容落云扑过去跪在霍临风的身侧，他面红如血，忍着千万重的羞赧：“——望夫人成全。”
二人屏气凝神，心里头怦怦个不停，明明在求得允准，霍临风却等不及地攥住容落云的手。白氏自然瞧见，轻声道：“那玉戒本是传给儿媳的，如今在谁手上，就受累陪着这逆子罢。”
容落云猛地抬首，指上玉戒温热，心间更是一片滚烫。
这工夫霍惊海从定北军营回来，宴席也已备好，一家人团圆欢聚。
霍临风和容落云长途跋涉，既然回来定要小住一阵，叙旧便也不急于一时。饭后，他们回别苑梳洗休息，缓一缓奔波的乏累。
小室中一片湿润的水雾，地上的毯子洇湿一片，被桶中溢出的热水浇淋着。霍临风倾身扶着桶沿儿，不满疤痕的后背挂着水珠，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他将容落云困在身前，正欺负着，氤氲白气都掩不住容落云眉间的春色。
旁边小架搁着布帕、香胰、干花二钱，还有一只圆肚的小瓷罐。霍临风伸手打开盖子，清脆的一声响，叫容落云睁开泛红的眼睛。
他似是怕，又含着三分羞怯：“不要那个……”
霍临风兀自挖一团脂膏，道：“少抹些，和着水更没多少。”
容落云不肯：“黏糊糊的，还……”他难以启齿，环住霍临风的脖颈缠上去耳语，“还会发热，在后头那儿……”
霍临风哄劝：“那才消肿。”说着探手入水，寻到被他欺侮折腾的地方，不容分说地抹上去，“这药可是你姐姐给的，若是不用，岂非怪我待你不好？”
容落云软得往下出溜，被霍临风锁住腰身固定在怀中，桶里的水由热变冷时，霍临风才抱着他离开小室。
二人换好衣裳，午后正是情暖，随便做点什么都是好的。恰巧长安城的赏赐到了，霍惊海前脚谢恩，后脚将赏赐的物件儿全搬来别苑。
屋中摆得满满当当，霍临风逐个掀开箱子，顿时没好气儿地哼一声。怪不得呢，小侄子出生半年多，当时的赏赐至今搁在库里，好端端的又赏什么？
只见春夏做衣裳的布帛、古籍字画、长安城有名的点心……哪里是给娃娃的，是知晓容落云在塞北，便忙不迭地把心意送上。
霍临风沉着脸踹一脚箱子，掀帘出去了。
容落云追出去，拐进花园，奈何园子重新归置过，亭台山水有些变化。他绕了一遭没找到那蛮兵，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循着香气走到了湖边。
湖边长着一树玉兰，恁般高，白花开得正艳。
霍临风立在玉兰树下，脸色还未放晴，说话也阴阳怪气：“不愧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你喜欢读什么书，吃什么糕。”
容落云踱过去：“你也知道是青梅竹马，而非鹣鲽情深。”
霍临风道：“他孟霆元敢！想都不许想！”
湖水早已融冰，此刻正春水潺潺，容落云眼瞧着一朵玉兰花跌下枝头，打着旋儿落在了湖面上。湖底的红鲤游上来，追着玉兰摆尾。
他道：“连鱼都有花儿。”
霍临风闻声一跃，攀着最嫩的花枝一折，在身后将容落云圈揽住。他用花瓣蹭容落云的鼻尖儿，问：“屋里赏赐的宝贝和这枝玉兰，你想要哪个？”
容落云夺下花枝：“我想把你踹湖里。”
霍临风哪敢再造次，勒着容落云的腰旋一圈，落地后紧紧地抱稳了。
春水映着倒影，当真似一对鹣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