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空气中夹杂些雨后绵密的小清新,晏汀穿了一身轻便的鹅黄小衫,替德裕贵妃去佛印寺为嘉兴公主庆祝冥寿, 去城外的路上, 晏汀时不时的探出头去,总觉得这条路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之前来没来过。

  “我之前可来过?”晏汀带着披白纱的帷帽下车, 清秀的面容便掩在其后, 说完抬头一看,层层叠叠的褐青色石头,无形之间给了人一种强烈的肃穆感。

  邵准没说什么, 只是牵过她的手, 又十指相扣, 二人虽不是亲兄妹,可总顶着这样的头衔,晏汀心里难免羞怯,生怕人知道他们间不应该属于兄妹的暧昧,可她总归对邵准无法拒绝。

  这是他第一次陪着晏汀实实在在的爬完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层石阶。

  爬到半山坡时,晏汀瞧见有人在一步一叩的朝拜,一旁不少人指指点点。

  “快瞧,朝拜呢, 这一套下来,膝盖不得废了?我敢打赌, 她一定会半途而废!”

  “之前不就有人拜完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了?听说还是名男子。”

  “听听就得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男人, 都是骗人的……”

  “怎么就是骗人的呢?寺里的住持都看见了的那还有假?听说那男子离开时, 膝盖和额头都滴着血, 一瘸一拐的进了洛阳城。”

  朝圣礼晏汀倒是早有耳闻,只是她也从未见过有人做到,现在听这群妇人说有人完成,心里一时起了好奇,她转头问邵准:“你说那男子是求的什么?”

  邵准神色暗暗:“大概是求心上之人平安无虞吧。”

  晏汀已经气喘吁吁:“当真?”

  邵准一笑捏她鼻子:“我又不是他,我怎知道。”

  晏汀也笑了:“也是。”

  “不过,若有人为我如此……”

  他急忙追问:“你怎样?”

  晏汀弯弯眼睛:“我便嫁他。”

  “嫁他作甚!”男人霸道的搂住她的细腰,“要嫁嫁孤!”

  晏汀霎时蹿红。

  正这时一名师太出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晏汀抬头看着大殿上的“大雄宝殿”几个字,脑海中闪过一些贡品碗碟狼藉在地的场面。

  她皱着眉头一晃,瞬间又想不起来了。

  师太虎口挎着佛珠弯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请到这边领香排队。”

  正值旺季,佛庙里信徒众多,排了许久才到她,晏汀手持三根黄香,提着裙子入殿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了。

  她还看见了一只男人的大手握着一节皓腕的画面。

  画面里那皓腕的手上绑着一根红绳。

  晏汀低眉便瞧见了自己手上似乎与画面中一模一样的绳子。

  “怎么了?”

  随着背后男人的一声发问,晏汀这才回过神,等她跪拜完,回头瞧见邵准正在与一师太讲话,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师太十分郑重的对着他念经。

  “——望施主能得偿所望。”

  邵准一笑莞尔:“已经得偿所愿了。”

  师太一笑,又念了一声,方才离去。

  晏汀一头雾水的盯着男人,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有好多秘密是她不知道的,似乎与她尘封的记忆有关。

  嘉兴公主的尸身被葬在佛印寺东面的小山地上,四周被大理石层层围住,不少的僧人尼姑正在为其念经超度。

  邵准给嘉兴上香时晏汀找了一小尼姑问话:“嘉兴公主到底是如何离世的?又为何葬的这里,而不入皇陵?”

  小尼姑摇摇头:“我不知。”

  另外一位年龄看着稍大些的出言道:“她才来,自然不知,可我知道,嘉兴公主是葬身火海,听说是自杀的,所以不能进皇陵。”

  原来如此……

  这是那小尼姑在看到邵准的脸时忽然激动了,在晏汀疑惑的目光下,小尼姑解释:“他就是那个朝拜者,我当时瞧见了的。”

  晏汀惊:“他?”

  小尼姑点头:“错不了。”

  晏汀深思,盯着邵准,然后追问:“你可知他为何如此?”

  小尼姑:“似乎是他为了久病不醒的心上人。”

  晏汀:“……”

  久病不醒?!

  是为了……我!

  倏的目光登的转向坟冢方向。

  邵准的目光恰好与她相撞。

  下山的路上,晏汀满脑子都是小尼姑的那些话,如果不出意外,邵准做那些,应该都是为了她,再想起夏婵说的那些,她得病卧榻时,也是他衣不解带的照顾着,每日帮她梳头按摩。

  他……

  晏汀泪眼朦胧的转头盯着他。

  “你……”邵准不知何由,整个心脏已经提起,他是当真害怕晏汀再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了?”他捧住她的脸,“是哪里不舒服?”

  晏汀哆嗦着唇摇头。

  邵准查看一番后更慌了,既然不是身体不舒服,该不会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吧?他害怕晏汀记起那些,害怕她再次离自己而去。

  “你……”

  车夫听见车内发出孩子似的哭声忍不住回头瞧。

  可车帘被掩得严严实实。

  晏汀张开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哽咽。

  而他则是不知所措的不断抚摸她的后背促使她稳定。

  因为害怕晏汀出事,今夜邵准没送她回宫,而是带去了瑾王府。

  入府时邵准牵着她的小手,晏汀眼角红肿未消,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可怜,而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郝仔瞧见,他当即心里一疙瘩,说什么都要去救小姐,可蔺岚非是不让,半哄半拽的拉走他。

  旺儿麻利的擦了擦椅子伺候晏汀入座:“小姐可算好了。”

  邵准去了房间更衣,听见旺儿这话,晏汀知道他以前见过自己,于是又开始问他以前的事。

  旺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晏小姐是不知道,您得病那会儿,我们殿下……我们殿下差点就随您去了呀,他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吃不喝,连衣服都不换,可把奴才给吓得,后来还是请来了宫里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请陈夫人编了个‘魇症’的谎言,说小姐是梦游仙境去了,殿下这才……”

  “还有呢,当时殿下为了救您,是什么法子都想了,郎中治不好他就去求佛,我们殿下可从来就不信佛的呀,可是为了能救小姐,殿下和那佛印寺的尼姑一样,整日吃斋念佛替您祈福,甚至一度传出他要剃度出家的说法啊,可怕我们给吓坏了,您说,要是殿下出家了,陛下还不得砍了我们的脑袋,我们大燕就没哪个皇子剃度为僧的。”

  “还有一事……”

  旺儿走近悄悄跟她说:“殿下从佛印寺回来时,额头上破的,腿也是瘸的,奴才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殿下他……他去朝拜了。您想想啊,这是多么没谱的事儿啊,可是为了救您,他心甘情愿的做了,所以小姐,您就别再为了以前的事耿耿于怀了。”

  晏汀:“以前什么事?”

  旺儿擦了擦鼻涕:“小姐不记得了?”

  晏汀摇头:“得了那场大病后,以前的事情我全忘了。”

  他进一步确认:“半点不记得?”

  晏汀点头。

  倒也不是不记得,只是偶尔会闪过几个画面,可仔细去回忆,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旺儿得知她失忆后,就开始添油加醋的编:“小姐与殿下以前可是一对神仙眷侣啊,我们殿下对小姐是用情至深啊,若非陛下阻拦,小姐如今就是瑾王妃了。”

  “神仙眷侣?”

  旺儿眼珠转动:“是呢。小姐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可怜我们殿下的,从前的柔情蜜意,从前的风花雪月,如今就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小姐这么一病,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从前如何他了?”旺儿这人说话格外能调动别人的情绪,晏汀听他这么一诉,总觉得是自己辜负了邵准。

  旺儿又是暗暗抹泪:“小姐真要小的说?”

  晏汀想听:“你说吧。”

  旺儿四处看了看,离近些到晏汀跟前说:“小姐以前经常夜里来瑾王府……”

  “你胡说!”晏汀拍桌而立,“我怎会……”

  旺儿一脸无辜的看着她。

  晏汀瞪了他数秒后落座:“你肯定是诓我的,我绝不会如此不规矩,绝对不可能。”

  旺儿吸吸鼻子:“小姐怕还不知道我们殿下今年二十三了吧?”

  “那……那又如何?”

  旺儿耸耸肩:“旺儿孩子都抱了俩了,可是我们殿下娶妻都尚未,都是为了等小姐,我们殿下与小姐一早就认识了,可是种种原因没办法在一起,我们殿下就为了小姐守身如玉,什么女人都不碰,这些年,他有多难熬,小姐怕是不知道的。”

  晏汀瞬间被说羞。

  “说什么呢?”邵准已经换了一身华服出来,见晏汀神色不对,又见旺儿嘴巴说个没停,“旺儿!你同她讲了什么!”

  吓得旺儿赶紧跪下请罪:“小的什么也没说。”

  见邵准要过去替她出气,晏汀连忙出口叫住,瞥了一眼拽着衣角的素手,他一个眼神甩过去,吓得旺儿连滚带爬的走了。

  旺儿走后不久,天空一道惊雷,春夏之交的暴风雨要来了,不一会儿,天被扣了一顶锅,紧接着暴雨倾注而下,直接冲垮了不少树枝,晏汀战战兢兢的缩在男人怀里,似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察觉到头顶的目光,她掀动美眸往上,又是一道霹雳闪电,将二人的脸霎时照得明亮夺目,邵准的手又搂紧了些,时不时的揉搓她。

  雨停已经是戌时了。

  雨后一阵凉意从鞋底钻进来,院内一地的残花败叶,芭蕉也被无情的雨水打得稀烂。

  邵准起身欲出去,一只小手怯怯的捏住了他的裤脚,回头见那人缓缓探出头,大抵是因为她眸子里含水,所以看人时格外生动。

  他下意识吞咽口水,虽然很想抱紧她,可是有过之前的教训,他也不敢如此轻浮。

  “还怕?”他温声问。

  见对方点头。

  他又说:“那我再陪你一会儿?”

  晏汀往榻里挪了些,然后伸手拍了拍,就在他不知她意欲何为时,晏汀小心翼翼的开口:“今夜……你陪着我。”

  邵准登时双目呆滞。

  晏汀不好再往下说,默默背对着躺下,她又用余光瞟身后的人,足约五息后,听见靴子掉地的声音,床也跟着塌陷,一股带着独特气味的热气,缓缓而至,最后落在了她身后,大概她一转头,就能碰到他鼻子了。

  晏汀不敢动,抱着自己,她内心打鼓,又是怕又是怂。

  我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邵准一声不吭的离她又近了些,晏汀很少施粉黛,身上却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像是一种甘草的清香,稍稍离近就能嗅到,一缕青丝落腰柔顺,像上品的缎绸。

  屋檐上滴答下来的雨点儿,也不知是谁的心在跳。

  晏汀总觉得自己让邵准今晚留下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可眼下她也不好逐客。

  感觉旁边的人在动,晏汀以为是自己给的位置不够,于是大方的往里挪了挪,可一秒他的气息尤在耳畔。

  晏汀回头瞄了一眼,继续往里给他腾空间,最后人已经是无法动弹了,生生夹在人与墙的中间。

  她感觉到闷热,小手伸出被褥。

  他主动问话了:“刚刚旺儿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夏日未到,她就感觉自己要热炸了,小动作一直往外伸脚透气。

  他看着她小巧的耳洞:“真没什么?”

  晏汀已然热得不成,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扭头对他说:“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他一笑,没离远,反而凑近,一手穿过她腰,就开始给她宽衣解带:“一定是你穿太多了。”

  他轻车熟路的摘下一件外衣扔在地上。

  然后问:“好些吗?”

  晏汀摇头:“不好。”

  反而更热了。

  他一靠近她就热。

  “那就……”下巴搁在她的小肩头上,手肆无忌惮的往里身,“那就再脱几件。”

  “嗯……”

  等晏汀身上只剩最后一块遮羞布时,她伸手抵住了撑在她上空的男人,今夜他的眸子格外亮也格外的深,让人很难盯着看,感觉下一秒就要让他给吞噬了。

  邵准半哄半诱的握住她小手扣在肩膀两侧。

  暧昧的星子一点即炸。

  美人如画,香汗涔涔,秋眸含水,波光滟滟。

  感觉身上一重,她的脑子也重了,一串又一串的记忆接连闪过,与记忆中完全重合的温度,已经包裹住了她的全部感知。

  记忆里她是如何的感觉反正她是记不太清楚了,可是眼下她知道自己并不排斥就是了。

  夜风吹来盈牖,院内漏进来的月光,照亮了满地的狼藉,还有少女脚上挂着的一只白袜。

  邵准起身去关了窗,上床时顺手一搂,怀里娇嫩的女人,嗯了一声,没了骨的软进人心底。

  他一笑,摘下她脚上的白袜,简单清理自己后,套上中衣出门去打来了热水,让晏汀干干爽爽的入了美梦。

  第二日醒来,晏汀羞于见人,邵准只是支着腮,笑着看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的女人,最后动手一扯,扯得怀里撞了个香软。

  晏汀又气又恼的瞪着他,正逢门外丫鬟过来传报——说是驸马傅少奇来拜访。

  一大清早的过来?

  有点奇怪!

  傅少奇与嘉顺公主婚姻和睦,婚后不久便传出了有喜的消息,有孕的前三个月尤其重视,为此嘉顺不敢出来造次,只能巴巴的待在府里休息。

  傅少奇来找邵准为的自然是国事,他这人素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

  瞧见邵准血气不错,傅少奇开门见山的说:“安鋆国事已定。”

  握茶杯的手一顿,他的眼神正经犀利:“谁赢了?”

  数月前,安鋆国王被四王子逼迫重立储君,可安鋆王不甘如此,特意派了使臣来大燕,欲接回质燕已久的太子殿下,只是大燕皇帝久久不肯放人,而安鋆王病情加重离世,于是四王子篡改诏书,勾结国师辅佐自己登基,只是四王子登基不过两日,五皇子便带着一众人反对此事,再后来,安鋆发动内乱,被一分为二,朝局动荡,百姓生灵涂炭。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阮天浩带着质燕太子出现了,随着安鋆太子的出现,国事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毕竟他是最有资格,也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紧接着不少大臣倒戈协助安鋆太子成就大业,三局鼎立的状况僵持了足足三个月有余,最终以安鋆太子先后斩杀四王子与五王子而宣磬落下帷幕。

  “什么时候的事?”龙井清香扑鼻,邵准眼神深邃。

  傅少奇回:“就三日前。”

  邵准冷嗤:“倒是快。”

  傅少奇刮了刮茶盖,想喝又没喝的放下:“安鋆原本就是一小国,更何况民心所向,四王子与五王子名不正就言不顺,再加上有北夷戎相助,破敌攻城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

  闻声眼眸掀动。

  傅少奇盯着他说:“安鋆派人下了战书,想是要报质国之耻。”

  “这个时候下战书?”

  安才平定战乱,国力尚未恢复就来下战书?安鋆太子的此番举动,可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啊,也实在是让人钦佩他的勇气和魄力。

  安鋆确实国弱,可经历了动乱战火,国民的血气反而是被激起了,此时发动战争,一来可以报多年之辱,二来也可以树立君威。

  邵准又问:“主战的是谁?”

  傅少奇:“阮天浩。”

  邵准:“……”

  傅少奇反而是笑了:“没想到昔日的战友,如今却成了劲敌。”

  大燕的老将军死的死老的老,现在年轻一辈中尚可出战的,也就只有秦王、裘逸轩、傅少奇与成孜呈四人了,可秦王戍边多年走不开,裘逸轩又被调往河西走廊,皇帝一定会派傅少奇与成孜呈出战。

  傅少奇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而是二人谁为主将谁为副将的事。

  傅少奇老实交代了:“成孜呈那人,我是真信不过,可眼下朝中无人,陛下必定让我俩携手共退敌军,我就怕到时候他给我使绊子。”

  以成孜呈那样孤傲清高的性格,想必是不管为主为副都不会听他的,可战事又不是过家家,稍一个决策判断失误,葬送的兴许是大几万人的性命。

  大燕许久未开战了,安鋆想通过此战振奋国人,大燕何尝不是想辉煌再现。

  所以……

  傅少奇眼神坚毅:“此战……不能输!”

  少年将军血气方刚,豪情壮志惹人热血,一抹悄然的笑意爬上来邵准的眼底。

  “我没看错你。”

  傅少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番热血之言多少有些羞耻。

  半霎后,傅少奇随口一问:“殿下今日怎起得这样晚?”

  他以前这个时候来瑾王府寻邵准都能看见他练剑的身影。

  可今日……

  他进门时就听婢子红着脸说:“殿下恐怕还未起床。”

  正这时,晏汀来了。

  傅少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邵准,瞬间心里明朗,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而后就想先告辞。

  晏汀进来说:“我想回宫。”

  邵准站起来:“你可以吗?”

  晏汀红着脸往傅少奇那边一瞟:“我能有什么事。”

  邵准:“……”

  “咳咳咳咳……”傅少奇笑着起身,“我也说完了,就先走了,不打搅殿下。”

  邵准笑着上前握住晏汀紧张放在腹前的小手:“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嗯?”

  晏汀小心翼翼瞧。

  邵准往旺儿看了一眼,旺儿连忙闭上眼睛,他果断的覆唇探了一抹春色。

  “唔……”

  晏汀羞得上手推,推完忙往后看,发现旺儿闭着眼睛后,更气更恼的不理人了。

  用过午饭回宫,车内静静悄悄的,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感觉到肩上一股里,她被扳着肩膀面对他,眼神浓情蜜意之际,车身忽然猛的往前一震,幸而他出手迅速的搂住她,才不至于受伤。

  怎么回事?

  车夫扯着嗓子骂:“你不长眼睛的吗?”

  “小姐,小姐……”

  “郝仔,跟我回去,快跟我回去……”

  郝仔甩开蔺岚的手,冲过去抱着马车喊,两名车夫在一旁拽。

  “小姐,耗子可算见着您了,耗子对不住您啊,是耗子对不住您啊,耗子这些日子寻遍了洛阳城,总算瞧见您活生生的站在耗子跟前了,小姐,您快出来见见我啊……”

  “快叉走啊!冲撞了瑾王殿下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晏汀心惊肉跳的听着车外的殴打声和哭声。

  好熟悉的声音啊!

  她一把握住邵准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放了他”的意思。

  邵准拍拍她手,一把掀开车帘。

  街道上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两名车夫对着郝仔拳打脚踢,不敢上前去的蔺岚瘫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吼着,画面看得人脑袋发炸。

  “噗——”

  郝仔吐了一口淤血。

  “小姐……”

  “够了!”邵准叫停。

  两名车夫这才收手将郝仔从地上捞起,拖死猪肉似的拖到马车跟前等待发落。

  皮靴勾着郝仔的下巴抬起。

  邵准眯着眼睛警告:“赶紧滚!”

  郝仔血泪交加:“我……我要见我们家小姐,你把我们小姐如何了?我要见她,否则,死也不走。”

  车内一声软绵的“哥哥”传出,郝仔当即双眼放光的冲里喊:“小姐!小姐,我是耗子啊,我是小耗子啊,您快出来看看我……”

  “小耗子?”晏汀借着缝看他,“我不记得了。”

  “……什么?”郝仔大惊,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兴许小姐是因为什么事失忆了,这种病症,他以前在清风堂瞧见过的。

  晏汀呆呆的问邵准:“我以前认识他吗?”

  邵准摇头:“不认识。”

  郝仔:“……”

  “小姐,我是耗子啊,我是清风堂的耗子……”

  邵准一个眼神给车夫:“叉出去——”

  “您是清风堂晏神医的女儿,这些您都忘记了吗?您来洛阳是为了嫁朱时叔,瑾王殿下他不是个好人,小姐,您不要被他给骗了……”

  车夫对着郝仔的两腮又是两拳,抡得他当场吐出两颗血牙来,就在第三拳挥起时,晏汀叫停下了马车,邵准想要拉住她,不过晏汀松开了,慢慢去到郝仔跟前,她蹲下认真打量,不过此时郝仔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一张口血水直流,他奄奄一息的盯着晏汀,只是对视的那一秒,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心里狠狠的撞了一下。

  蔺岚见状爬过去求饶:“瑾王殿下,我求您饶过我家男人,他那都是胡说的,他都是胡说的啊,我求您饶过我家男人。”

  晏汀回头:“胡说的?”

  蔺岚人机灵,很会看眼色,知道邵准不愿意晏汀想起以前的事,她便连连点头:“我家男人得了失心疯,他这都是胡说的,我们这种小市民,又怎么会认得您呢。”

  “呜呜……”郝仔泪流满面的挣扎起来,车夫见状将他死死摁在地上。

  晏汀更加疑惑的转头盯着血肉模糊的郝仔。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心里有如此害怕晏汀想起来以前的事。

  否则昨夜的温存一定会消失。

  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邵准将晏汀从地上拉起:“好了,别看了,我不杀他。”

  然后小声警告蔺岚:“管好你男人!”

  蔺岚毛骨悚然的磕头谢恩。

  临走时晏汀回头看了好几次被人摁在地上的郝仔。

  她总觉得这人很眼熟。

  上车后。

  邵准握住她的手,悄无声息的吻了过来,晏汀措不及防,却只能抵着马车,被迫承受着他的温度。

  “别想他……”

  他粗喘着捧着她脸蹭了蹭气息。

  “想我。”

  -

  可晏汀当天夜里就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她看见新妇被丈夫卖给了当权者,洞房花烛之夜纵使有千般委屈,可她也只能把泪水咽回腹中,再后来那当权者时常夜里来折磨她。

  女子明明是小官的妻子,却一直伺候的是高位者。

  明明只是一场梦,她醒来却摸到了一手酸泪,仿佛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梦中女子的绝望与恨意。

  守夜的夏婵只是打了个瞌睡,却不料晏汀只身一人出了琼华殿,她似一只孤魂游鬼,身子空荡荡的在夜里漂浮着,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的死人。

  穿堂风一过,晏汀猛的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出了殿,不知是来到了什么地方,她想自己兴许是被今日那疯疯癫癫的人给吓着了,所以有些神志不清,脑子清醒之时,人已经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动作,不过随着她清醒,方才梦里的一切,犹如被洗涤过般,她依稀只记得自己是被一噩梦吓醒的,却不记得梦里的内容了。

  她准备要回去时,忽然听见窸窣动静,顺着声音钻进小竹林,小簇火光一窜窜的跳跃着。

  稍走近点,她看清楚了人,不知是哪个宫的宫女,正跪在大青板上,撕着钱纸往火里丢,又时不时的搓手默念些话,眼角上还挂着些许泪珠。

  “朱二夫人,求您不要来找我了,求您放过我吧,我没想害你啊……”

  “你在地下过得一定不好,我保证,我每年都给你烧纸钱下去,我求您不要再来找我了……”

  朱二夫人?

  那宫娥忽然掀眸,在发现她的存在后,二话不说的撒腿跑,却不小心踩着了鞋袜,一个趔趄滚进雪地,宫娥鼻青脸肿的爬起向她磕头求饶,不明所以的晏汀见状更纳闷了。

  “朱三夫人,朱三夫人,求您不要告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朱三夫人?

  今日那男人也说她嫁了一户姓朱的人家!

  看着小宫娥似乎是有些摔神志不清了,晏汀正好问了清楚:“你都知道些什么?”

  小宫娥边磕头边求饶:“前年宫宴,奴婢见夫人被二夫人带走,担心你们走错了便跟了上去,谁知竟然看见您被二夫人扔在了地上,奴婢原本是想去扶您的,可后面来了人,奴婢是无意发现夫人与瑾王殿下的事的。”

  “我与瑾王何事?”

  小宫娥磕得额头发紫:“那晚瑾王殿下将夫人您给带去了洛影楼,后来夫人出来时衣衫不整……夫人是前朝朱家的儿媳妇,瑾王殿下又是当朝皇子,奴婢不敢说出去,奴婢也没有说出去啊。”

  晏汀心惊。

  “那晚奴婢还看见了……裘大人将朱二夫人一掌拍到在地的画面。”小宫娥已经被朱二夫人的鬼魂折磨得发疯了,“第二日朱二夫人便死了,奴婢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可是奴婢不敢说,奴婢要是说出去了,奴婢就活不成了,朱夫人,朱夫人……”

  小宫娥爬到晏汀跟前拽她的衣角:“朱夫人,朱夫人,奴婢求您原谅奴婢,奴婢日夜难宿,朱二夫人的鬼魂,时常来梦里找奴婢,还说要把奴婢剁成肉泥做肉饼……”

  今日那男人说她之前嫁过人。

  现在这发了疯的小宫娥叫她一声朱夫人。

  难不成她当真嫁过人?

  可是如果这小宫娥说的全部属实,那她与瑾王那一夜的私情岂不是天理难容?

  小宫娥哭得睁不开眼,眼中又是一道鬼影闪过,她爬起用头抢地,最后一命呜呼了。

  晏汀想阻止时已晚。

  不过她让宫里的人将这小宫娥好生入葬了。

  但她心里还是有桩事一心困着。

  日间邵准下朝后来琼华殿寻她,晏汀正经问起他以前的事情了。

  邵准一边给她剥橘子皮一边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晏汀盯着他:“我以前可有嫁过人?”

  邵准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她:“有的。”

  她惊得从榻上站起:“我真的嫁过人?那我们之间算什么?我们……”

  “我们认识在他之前。”邵准一本正经的牵过她小手,又不留痕迹的引着她到自己跟前,“感情相悦也是在他之前。”

  “那我为何还会嫁他?”

  他解释:“因为一个意外。”

  然后又补充说道:“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只是你阿爹将你和他订了娃娃亲,后来你嫁给了他,可他对你不好,在外面有很多女人。”

  晏汀大胆猜测:“然后我就找了你?”

  邵准笑着双手捧住她的鹅蛋小脸蹭了蹭。

  晏汀努努嘴:“那……你不嫌弃我……之前嫁过人吗?”

  “有你,足矣。”

  说完深情一吻。

  娇艳欲滴的水仙是说开就开,晏汀羞得直不敢抬头看他,偏他又坏得很,用手支起她的腮,滚烫的气息很快就缠在一起了,晏汀脚软站不住,正好落进男人的胸膛,他那样温柔的搂住她,又是那样缱绻的给她抚摸,晏汀自然不会怀疑他说的话。

  既然是两情相悦又差点错过。

  晏汀红着脸蛋瞧:“我们就不能再错过了。”

  他陷在她的温柔乡里,只顾着一味的索吻和贴近,像是一只对火光独有情钟的蛾,摔个碎尸万段也在所不惜。

  晏汀被他蹭得咯吱咯吱的笑。

  忽然盯着他眼神里一道充满欲望的暗光。

  她思索片刻后也默许了。

  他今天倒是没有急,煮了许久的蜜水才打算入口,却被夏婵的突来乍到打破了气氛。

  夏婵端着午膳入殿时在屏风后头发现了二人的身影。

  她隔着屏风说:“殿下,公主,该用午膳了。”

  从她的视线看过去,瑾王似乎是坐在屏风后头,但没有发现晏汀的影子。

  晏汀踮着脚尖趴在男人怀里应:“先放着吧,我一会用。”

  夏婵疑惑,告了退,出门出,忍不住往里再看一眼,这一次,她看到了绷直的玉脚,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然后就被一只大手,一把握住了小脚,像是怕她着凉似的。

  夏婵见多识广,很快就意会了,她羞红着脸带门出去,前脚刚出门,耳朵就听见了喘气声。

  邵准捧着晏汀滚烫的脸往窗台上示意,满头香汗的晏汀不解的“嗯”了一声。

  紧随而来的是开窗声。

  窗户通向树林隐蔽的小花园,这是德裕贵妃专门用来培植奇花异草的地方,除了施肥浇花的工匠早晨来过,一般是不许外人进去的。

  晏汀也是第一次如此细致的盯着这些奇花异草看,还被人撷了一朵插在鬓角上,只是与她的脸相比,那朵牡丹已经算不得花中国色了。

  赏花局完,她恹恹躺在榻上,双目无神的盯着窗边那朵,被碾出花泥的牡丹,另一边邵准简单套上外衣来了。

  她没骨似的让人放入汤池里。

  邵准也入了池,从背后拥着她,时不时的捏她指尖,指尖若青白的削葱,好看是好看,可终归太锋利了些。

  他含住轻轻咬了一口:“一会儿给你修一修。”

  晏汀看他:“我挠疼你了?”

  氤氲的汤池熏得少女脸蛋粉嫩。

  他忍不住捏着嘬了嘬:“汀儿,我们明日就去跟母妃说我们的事吧。”

  水花推开,晏汀转身。

  邵准也正经了些,他掐着她的细腰。

  晏汀咬唇有些纠结:“可是我们的身份,我是你妹妹啊。”

  他戏谑一笑去掐她的肉:“你见过哪个哥哥这么对待妹妹的?”

  晏汀脸红。

  邵准搂着她脑袋往胸口一摁:“我们早就该完婚的,可是拖到了现在,我们早就有过夫妻之实,是做不得兄妹的,我们只能做夫妻。不管父皇同不同意,我都要给你一个交代。”

  她抬头看他。

  邵准眼眸里的深情当真是叫她起不了半点疑心。

  这个男人看我的眼神好像真的是喜欢惨了我。

  再加上她得病时的种种。

  她心里对邵准的好感已经到达了爱意。

  邵准请捏她的下巴揉搓:“婚后我就带你回潮州。”

  晏汀:“潮州?”

  “你出生的地方。”邵准沉着眸子,如出穴的蛇蝎吐出信子,“我想你应该很想回去的,但是,得在我们完婚之后,我同你一起回去。”

  晏汀弯着月牙再次搂住他的窄腰软绵绵的贴了贴。

  他不敢现在就带晏汀回去,实在是因为害怕晏汀想起以前的事,他要等晏汀从名义上成为他的女人,以晏汀如此软绵的性格,再加上晏清风那样死板认理的性格,晏汀兴许就会不计前嫌了。

  不过眼下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大手支起女人的雪腮,他含情脉脉的捏了捏,语气暧昧又魅惑:“汀儿,给孤生个孩子吧。”

  听言芙蓉面彻底羞了。

  她握着拳头,对着他的胸口砸下去,语气怪娇嗔的:“你怎如此轻浮,我们还未……”

  “不差那点礼节了。”

  晏汀咬唇看他:“……”

  想着这个男人的深情,又记起旺儿说的那些,这个男人等了自己这么多年,又在她得病时不离不弃,也不嫌弃她之前嫁过人,晏汀也不再抹不开面子。

  “那……”

  她弱弱的问。

  “我该……怎样做?”

  水花波动,他捞起她,熊挂在身上,眼神沉沉,桃花艳艳。

  “躺着就好。”

  “剩下的,交给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