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悠悠宫事长>第30章 想为君王话尧舜1

  敏怡话结以后,殿内是长久的沉默。今上端然正坐,而站在一旁的秋筠始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反而是敏怡更自在些,她随意的坐于席上,抿了抿唇说“少年的时候可不止秋筠想参政,赵氏不才,也是想过的。”

  今上阖眸“赵娘子此言,朕明晓了。那么,秋筠又是作何想法?”

  秋筠抬眼间与他对视,见他面容温和,早无阴沉之意,便莞尔笑说“如何处置都有道理,一为迟娘子侍奉您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珍视侍奉多年之嫔御,顾念旧情,是为以仁孝治国。但迟娘子的确有错,有错当罚,但究竟是否处死,何时处死尚且没有公论,若说顾念母女亲情暂留迟氏一条性命又有何不可,世间谁人无母?人人感怀母亲教导抚育慈恩,即便母亲犯下滔天罪行,难道便不配为母?骨肉亲情难断,纵使当真罄竹难书,于儿女心中,仍是慈母,但于世人的眼中,则与儿女两异。世人以为罪大滔天之人应处死,然却忘怀了法外容情四字。天家一言一行为万民表率,天家的王姬若为一己之私维护母亲而罔顾法度,天家的父亲若为维护儿女的安宁而越法之外,则如何令百姓信服?但若丝毫不顾多年侍奉陪护之情,不念儿女,亦是薄情寡恩,令人心寒。”

  赵敏怡望向今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秋筠,许久后才说“依卿卿之见,当如何是好?如此说来,却也终究没有妥善的法子能处置她。”

  秋筠颔首“此事妾不该随意开口,只因迟娘子与妾有些陈年旧怨,若妾骤然开口,只怕众人会以为,妾乃凭由私情决断,以公职泄私愤,转又由妻思君,由妻不贤而思君不明,若当真因此,许氏罪大矣。至于迟氏,自有陛下乾纲圣断,陛下圣明,何须妾等多言,今陛下广开言路,令妾等无知后宫妇人得以抒明心志,妾铭感五内,在此深谢。”说罢秋筠深深屈膝拜下,却是敏怡笑说“我今日才明晓,缘何她做了中宫,我却不成。能将话说的如此服帖,只叫人受了冤屈还尤有愉悦的,只怕独独是她有这样好的本事。今日能一睹中宫风采,能自名心志于圣君面前,敏怡三生有幸,能得陛下心胸开阔,大度不怪,乃赵氏之福,乃八荒四海庶民之福也。”说罢一同拜下。

  今上缓缓起身,扶起二人,终是笑说“后宫之人尚有如此见地,居于庭院而饱读诗书,学富五车 奈何前朝聒噪,自令其事,各为各主,而无旷达之胸襟,目无天下但小家个人失得,如今观之,我朝虽前朝光景不佳,然六宫众娘子,才德出众者居多,以朕所见,可自六宫甄选才行出众,见地深切,心胸淳厚,念国报君之女君子,才堪宰辅之位,德宣四海,其下门客若可得万一指教,则恩福无限也。”

  秋筠略略颔首道“圣君谨慎,明举可福苍生。”今上与她视线交叉之间略有一笑,说“后日就是很昏礼,赵娘子豫备的如何了?”敏怡笑说“今日不敢再过分叨扰您二位,这便告退了。”

  秋筠微微屈膝,敏怡笑说“你如今已是中宫了,你的礼我可受不起。”秋筠半含笑说“我与你只论姐妹的辈分,从来没有更不会有君臣的位分。”

  敏怡与她默契对视间从容告退。反倒是今上问秋筠道“从来是知道你与敏怡情分深厚,却不知到了这番地步。”

  秋筠望他说“您的生命中可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像伯牙初逢子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第一次见就觉得是可结交终生之挚友,真正能够明白你,你一个眼神都可知你喜怒之人,更是一个比旁人更明白妾的人。”

  今上同样望秋筠“早年不识,与卿卿错过,但你的真心,我都是明白的。我明白你这五年来的不易,你守着咱们的儿女,守着厮守一生的誓言,因为害怕给我带来的不幸而四处奔逃,但秋筠,我向来是信命与缘的,我相信尽管命运捉弄了我们,但终会把你送回我身边。”秋筠莞尔含笑道“《庄子》中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也曾想,若重来一次,是否当年不入后廷参选,当年不随姨母入宫,亦不在那里遥遥相望您,一见倾心。但后来妾还是觉得,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做就永远不会知晓结果是什么。”

  今上望着她,倏忽笑问“秋筠,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秋筠颔首答道“信一些吧。不过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今上答道“若前世,我不知珍惜你,让你最后凄凉收场,若我前世一直在辜负你,你今生还会再次选择我吗?”

  秋筠看着他,说“其实在宫里那些日子,妾忽而发梦,总会梦见妾还身在汶遐,陛下欲终生囚禁妾,给妾最不堪的供应,让妾生不如死。最后在妾奄奄一息的时候知晓了妾这些年的冤屈,最后在妾死后给了妾最大的体面。追封为一品惠妃,让妾的父亲坐享一等公的诰封,敏怡,也因为妾的缘故,被封一品诰命夫人,当然,她后来还是推拒了您的封赐。还有姨母,她以此得到您的关心与更多的孝顺,即使最终没有子嗣,但您将旁家最好的世家子嗣过继给了她,她晚年得儿女承欢膝下,长寿又欢愉。”

  “至于是否在意,这样的事,妾无法回答。那些事情,在梦里经历过一次,醒来皆会心有余悸,还有的时候,妾会因为那些不曾发生但却于梦中真切的事,对陛下有些龃龉疏远,但最后还是愿意相信,若当真有那样凄惨的一世,若陛下真的曾对妾那般无情,今世的一切才更值得珍惜。”

  今上抚她鬘发,“是呀,那一世,的确是我亏待了你。”

  秋筠抬眼“为何要如此说?既是梦境,便是假的,做不得数,如今说给你听,并不是要您觉得愧疚什么,而是这一世,但愿承您恩遇长久,妾必真心相待,望君将心比心,感同身受。”

  今上将她拥入怀中,默然片刻后方说“等我们昏礼过后,我便让宫里的嫔御未侍寝过的尽数出宫去,若侍过寝,便让她们去行宫居住,或有意出宫的,自当听凭她们的心意,让她们过快活自在的日子。”

  秋筠问“陛下如此做,不怕朝臣们纷纷上谏吗?妾将将回来时,您欲立妾为后,便已引得群臣反对。如今再如此,岂不会引得他们非议陛下色令智昏?”

  今上笑问“色令智昏?你的意思是,你蛊惑了我,引得我不理政事了吗?如今再说这个,朝臣怕也惯了,当年怎样都寻不到你的时候,我便打算禅位亲自去找你,只是争来争去的,苦无可替代的人选,几方的势力争执不休,母亲又以死相逼,实无办法才加派人手继续寻找,没奈何那些人只在各州府登了名册的里头找,却没去各村落里仔细看看,也是怪我,不曾想过还有这样的去处。也不曾想过你竟连这样的地方也肯去,连这样的苦楚也吃得。”

  “所以这次我提出的也不算过分,他们既都知道自家的娘子在宫里头住着亦不过只是食天家俸禄,有个天子嫔御的名分罢了,而其余的荣耀并不能为家族带去,那么又将她们困在宫中有何意义?去了行宫住着她们眼不见为净,倒也舒心,家族那边,我亦不会亏待,倒愿意为他们升上半品以示宽抚,他们若还不满意,我便只能令他们自行辞官,或是将其外放了。总之这天下里最不缺便是士族,最不少的,便是想入京城,想入正晖宫的人。就算会失去几个家族,被天下非议,可是时间过去,又有谁会记得,曾在这年间,有过那样几位官品的人,因上谏而被贬,又有谁会深究他们缘何被贬官,他们更多的只怕是在考虑,如何补缺,如何令自己加官进爵吧?”

  秋筠看着他,他莞尔笑说“坐着这个位置这些年,我明白了很多。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的很多抉择,我皆觉得冷血无情,父亲说过的许多话我不懂,对很多厌恶憎恨的人都和颜悦色,还将很多本无意甚至蔑视的女人迎入宫里,封为嫔御。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身为帝王却亦活得如此不自在,如此委屈,实属不该。那天我向父亲发问,疑惑他这些年为何如此委屈自己?他不过是笑了一笑,然后告诉我,以后我登基,就会明白,帝王家总有无上荣耀与权力,却更有帝王的孤独与无奈。看着很多原本在意的人被驱逐,被排挤,可自己却不能说一句话,为了史书上的圣明二字耗尽一生心血,为了能让天下人满意而强忍自己的愤懑,听从谏议,对所有朝臣说出的话,都一字一句的仔细听完。皇子们都是想做皇帝的,但他们又何曾想过的,要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