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情翔九天>第十六章

  夜色沉沉,黑沙镇的城墙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大漠丘山之间。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数十匹快马迅速奔到了城墙下。

  “开门,快开门。”

  城头亮起了火把灯笼,梁守将手扶垛口,高声叫道:“你们是哪来的?”

  “我等是柳将军的随从,柳将军中了大耶氏的圈套,陷入苦战,特命我等前来求援,请将军开城门。这是令箭。”

  梁守将一惊,前不久刚收到前线探马的消息,济清河方向有紧急信号出现,隐约还有厮杀声传来,难道柳星当真出事了?

  正欲喝命开门,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柳将军派你们回来时,可曾交待有什么暗语?”

  那人一呆,答道:“事态紧急,柳将军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要小人等速速回来求援。”

  梁守将一听,冷笑道:“来得好!”一挥手,无数弓箭手出现在城头,只听弓弦声响,万箭齐发。

  城下的人马万没料到城上会放箭,躲闪不及,纷纷中箭,那领头的人犹自高叫道:“别放箭,都是自己兄弟……”

  梁守将骂道:“你们这些胡蛮,冒充得挺像,可惜柳将军事先早已料准,没有暗语,必是敌人,给我统统射死。”

  城下的柔然兵吓得拨马就逃,呼号声中,不远处隐藏的大队柔然兵马冲了出来,强行攻城!

  “杀光这些贼兵!”梁守将怒吼着,心如油煎,前方柳星生死未卜,此处攻击正烈,这可怎么好?

  他也是飞羽军的旧将,深受罗文琪教诲,头脑灵活,想了想,吩咐手下,“立刻派三十名快马,赶到边城通知罗将军速速救援。你们据城坚守,我从后城门绕出去驰援柳将军。”

  黑沙镇战火如荼,救援人马如利箭直射,穿越山岭,直扑济清河。

  ※※※※

  柳星昏昏沉沉醒来,只觉一阵阵强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令人欲呕,眼光一瞥,突然瞪大眼睛。

  到处都是飞羽军的尸体,血流满地,仔细再看,全是跟随自己谈判的亲兵!

  “不……”柳星惨叫一声,想扑上前,可是手足俱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手脚并全拼命爬,“你们醒醒……你们不会死的……不……”

  触手尽是冰冷,没有一丝热气……

  柳星不死心,一个一个摸过去,这些都是相伴多年的部属,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是人却已成了尸体,再也活不转来……

  金帐大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血味,直如人间地狱。

  没有眼泪,熊熊燃起的仇恨烧红了柳星的双眸!

  猛一抬头,迸发着怒焰的眼神射向虎皮金椅上坐着的大耶氏!

  大耶氏慢慢站起身,走到柳星面前,蹲下身,慢慢捏住了他的下颏,“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总兵,区区五千人,竟毁了我所有的计划。黑沙镇攻不下,西北军被淹,北军被阻,就是这里的一千人,我花了一夜还没清除光……”

  帐外厮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是飞羽军在拼死抵抗!

  除非全部战死,否则,只剩下一人,也要抢救自己的主将,这就是飞羽军的信念!

  柳星瞪着大耶氏,突然抬手,疾向他眼中挖去。

  大耶氏全无防备,但觉眼珠剧痛,百忙中向后一仰,同时使劲一推,柳星中毒未解,全身无力,一下子摔了出去,撞在大帐中间的木柱上。

  周围的柔然卫兵立时各挺刀枪,齐向柳星砍杀而来。

  “慢着!”大耶氏捂着眼睛,吸了半天冷气才缓过来,“这个人不能杀,留着做人质,逼罗文琪投降!”

  柳星大怒,骂道:“瞎了狗眼的王八蛋,想以我为人质威逼罗将军,你做梦!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顺手捡起一名飞羽军尸体旁的钢刀,就向脖颈勒去。

  大耶氏一惊,飞起一脚,正中柳星手臂。这一脚用足了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柳星的臂骨已然断裂。

  剧烈的疼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柳星惨叫着滚倒在地,只觉得昏地暗,眼前发黑……

  大耶氏狞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我看你生的好模样,才留你一命,还没尝到滋味,怎么能让你死……”

  柳星原本秀丽的面容惨白如雪,挂满了冷汗,恍惚中听到这等龌龊的言词,心头顿时冰寒,不顾疼痛,左手又去摸刀。

  旁边早有卫兵将刀踢了开去。

  大耶氏喝命众卫兵退出金顶大帐,用力拽住柳星的腿,五指如钩,撕衣帛如撕纸片,“嗤嗤”声中,布片似雪般纷落。

  “放开,你这畜生!”柳星红了眼,拼命踢蹬,可大耶氏蛮力极大,体格又壮硕,柳星根本不是对手,徒劳地挣扎厮打中,全身的衣服竟被撕了个光!

  看到柳星洁白如玉雪般的身子,大耶氏欲火中烧,从第一眼看到柳星,便垂涎他的美貌,已忍了多日,此时根本等不及了,和身扑了上去,乱啃乱咬乱抓。

  “不……不……”柳星嘶叫着,难以忍受的耻辱几乎使他发狂,拼死反抗。

  大耶氏费尽气力也压不住,恼怒之下,狠狠几掌,打在柳星脸上。

  柳星被打得耳鸣目眩,口角流血,一时动弹不得。

  半昏迷中,突觉下身被硬物死死抵住,欲强行闯入。想叫,叫不出声,挣扎,又挣扎不了,心中悲愤已极。

  睁开眼,触目所及,尽是壮烈捐躯的飞羽军,鲜血流尽,忠魂犹在……

  身为将领,绝对不能失身辱国!

  柳星猛然想起一事,吃力地蜷起左腿,左手摸进了靴筒中,握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罗文琪送给他防身用的匕首清泓!

  如冷电乍起,寒光突的,清泓深切向大耶氏的咽喉!

  大耶氏骇得魂飞天外,狂吼声中,翻身急滚,饶是如此,胸口还是被匕首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几乎见骨。

  帐外的卫兵发觉情况有异,连忙冲入,团团包围住了柳星。

  柳星心知不免,紧握住匕首,一瞬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最难忘记的,是庄严和罗文琪……

  但愿来生,能和庄严白头偕老……

  但愿来生,能和罗文琪再次相依……

  奋起最后的力气,举起清泓猛地刺入了心口。

  ※※※※

  西北都护府内,灯火通明,高靖廷和罗文琪都是一身戎装,察看地图,商议对策,调兵遣将,将士来往穿梭,不时接令而去。帅堂中气氛虽紧张,却井然有序。

  高靖廷屈指而算,“沙近勇率三万人急行军,应在卯时之前赶到黑沙镇,正好包抄东部来犯之敌。庄严的飞羽军轻骑队已直奔济清河接应柳星……”

  一抬头,见罗文琪怔怔出神,知他担忧柳星的安危,灯光在他脸上投射下一道阴影,丝丝羽睫低垂,单薄的身影清寂如梦,似乎随时会消失一样。

  心中隐隐作痛,安慰道:“柳星随你多年,善于随机应变,机巧百出,我想他不会有事的。”

  罗文琪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低声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心神不宁……”

  正在此时,探马飞奔而入,“黑沙镇急报:城池受攻甚急,梁将军请求增援。”

  罗文琪忽地站起,“梁将军可曾派兵驰援济清河?”

  “梁将军已亲自率军赶往济清河去了……”

  高靖廷吃了一惊,“什么?黑沙镇如今无人镇守?”

  梁守将弃城而出,黑沙镇必然群龙无首,万一军心不稳,极易被柔然攻破!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尽皆凛然。

  罗文琪大急,“不行,我立刻带兵前往黑沙镇,先稳住阵脚再说。”

  “不行,你伤势未愈,不可劳碌,我另行派人前去。”高靖廷哪里肯放?

  “我自己的兵我知道,虽无人指挥,坚持几天并无大碍。可梁守将冒险出击,是为了柳星,其他将士必受感染,事事以柳星为先。如果柳星出了问题,黑沙镇的将士一旦杀红了眼,定会全面出击,如此一来,才是大势去矣。”罗文琪忧心如焚,“我非去不可,黑沙镇是我朝第一道关口,万不能有失……”

  一语未落,猛觉心口如遭重击,痛不可忍,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高靖廷大惊失色,抢步上前,不顾一切抱住了罗文琪坠落的身体。

  “文琪,文琪,你怎么了?”

  “我……我心口好痛……”罗文琪喃喃着,痉挛地抓住了心口的衣服,手指关节都变了形。

  高靖廷心慌意乱,忙抱起他放在帅椅上。只见他双目紧闭,颜色雪白,嘴唇青灰,全无血色,心里如万箭攒刺。

  此时叫人救治已来不及,高靖廷情急之下,抓起腰间装药酒的葫芦就喂,可是罗文琪牙关紧咬,根本喝不进去。

  这药酒是桑赤松配给高靖廷提神滋养用的,极具灵效,高靖廷连渡好几口,没过多久,罗文琪脸上便浮起了红晕。

  高靖廷这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刚才喂酒的举止极为不妥,若是让将士们看到,传出流言,又是一场祸事。

  抬头看时,帅堂中不知何时已人迹杳然,连大门也关上了。

  高靖廷苦笑,自己行事过激,荒唐事弄得人尽皆知,吕正德趁机告状,连累罗文琪受慕容翼飞责备。幸而将士们见谅,仗义不平,甚至替自己隐瞒……

  静静守在罗文琪身边,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稳定均匀,嘴唇浮起了淡淡的粉色,忽然忆起适才碰触时那柔滑细腻的感觉,犹自留在自己的唇上,不禁心头一热。

  多想再吻下去,倾注满腔的思念与眷恋……

  陡然廷斗然转过身,深深地呼吸,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在自己接下尚主圣旨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爱的资格……

  片刻之后,罗文琪细长卷密的羽睫微微忽闪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高靖廷柔声问:“感觉好点没有?不行我马上叫老舅来瞧瞧。”

  “多谢大将军,我好多了……”罗文琪撑着桌沿站起身,“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口突然痛得要命,好像被狠刺了一刀似的,现在没事了。”

  想起刚才高靖廷以口喂酒,苍白的脸上顿时一红,却又不好说什么。

  高靖廷廷呐呐道:“我……事急从权,你不要见怪……”

  罗文琪更是窘迫,忙转开话题,“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马上赶去黑沙镇……”

  “不成,我不放心你的身子……”高靖廷惊觉话说得太过亲密,忙又改口,“我是说,我怕你太过劳累……”

  罗文琪摇头,“我担心柳星会出事……我不该放他一个人去的……”

  内疚、自责、后悔啃噬着心,令他痛苦不已。

  高靖廷深深看了罗文琪一眼,提高了声音喝道:“来人,传令下去,即刻调集五万人,随我前去黑沙镇。”

  既然我拦不住你,那么,就让我陪着你,不论是刀山油锅,我都会随你一起闯……

  罗文琪十分意外,刚想说什么,高靖廷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大步走出了帅堂。

  兵贵神速,五万人马迅速集齐,天色未明,先锋队伍已经向黑沙镇飞驰。

  天空一带青碧,深沉如渊,东方慢慢露出微光,渐变为一团红霞低浮于地面。草原上罩着一层白蒙蒙的薄雾,雾中隐隐约约,奔驰着大队人马,领头的一黑一白,并驾齐驱,疾若旋风,矫若游龙,英姿如神。

  突然,仿佛是穿越了迷惘,一道亮光从地面跳出,透过凝结的轻柔云团,似破茧而出,红如玫瑰,紫如葡萄,又似玛瑙精,霜枫叶,层层堆积,绽放出一天的异彩明霞。

  一道道光剑劈开冥冥的青烟,投映在那黑白身影上,染出一层五彩光晕,异常鲜亮。

  奔驰中,高靖廷偶尔瞥见那清姿俊雅、飘逸出尘的背影,霞光照耀中,似乎浮在光圈中,恍惚而不真实……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一种渐行渐远的距离横亘在两人之间,那种强烈的失去感令他无端地急躁……

  但愿柳星一切平安,不然……

  高靖廷已不敢再想下去,越驰近黑沙镇,就越是害怕……

  大队在茫茫大漠上飞驰,马不停蹄,人不休息,将近中午时分,队伍进了黑沙镇的南门。

  此时柔然军攻势正炽,一波波浪潮般扑上,架云梯猛攻,黑压压如蚂蚁向上聚涌。城头用垒石滚木猛烈回击,激战正酣,高罗二人带了大军前来,正好救急,一鼓作气杀将出去,打得柔然军抱头鼠窜,大败而逃。沙近勇从东面包抄的队伍也在此时赶到,兜头掩杀,将十万柔然军全部歼灭。

  打了大胜仗,罗文琪却毫无喜色,对高靖廷低声道:“我想去亲自接应柳星。”

  “人马我已经备下了,走吧。”高靖廷一勒乌云骓,喝命开城。

  罗文琪一惊,“大将军,你是一军之主,不能去。”

  高靖廷微微一笑,“柳星也是我的部下,我怎能不去?”猛磕马腹,战马狂嘶着疾冲城门而出。

  这无言的支持包含了多少情义,自己永远也还不清……

  五万大军赶到济清河时,这里早已人去帐空。战场上到处都是战死的飞羽军将士遗体,血洒战场,凝结成紫。先前驰援的梁副将指挥人搬运,人人悲痛不已。

  罗文琪脸色煞白,声音直发抖,“伤亡……多少?”

  梁副将哑声道:“大约阵亡一千余人,看情形经过一场恶战,最后无一幸免……”

  罗文琪晃了晃,神色惨沮,这些都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将士,音容宛在,人已长眠!

  高靖廷咬牙道:“找到柳星没有?”

  “我们全部搜过了,没有发现柳将军。”

  “或许柳星在部下的掩护之下已脱险,只是现在还没回来,庄严深入柔然境内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高靖廷实在不忍心见罗文琪强压悲痛的模样,出言安慰。

  罗文琪不答,凝立眺望着大漠深处。飒飒疾风卷起他的衣襟,更显孤独清寂。

  突然,远处一队飞羽军急驰奔近,领头正是庄严,罗文琪连忙策马迎上,两人几乎同时叫道:“找到柳星了吗?”

  罗文琪充满希望的神色立刻黯淡了,心如火焚,万分悔恨,如果当初坚持自己前来谈判,柳星就不会出事。

  其他几队寻找的人马也陆续回来,都没有发现柳星的下落,庄严急得发疯,不顾疲劳,执意要去再找。

  “不,你神昏力倦,心力交瘁,容易出事,我另派人去,你回去休息。”罗文琪不容分说,命人带他下去。

  “找不到柳星,我死也不走。”庄严大吼,死命挣扎,四五个人也压他不住。

  罗文琪淡淡道:“如果柳星回来,你却出事,我怎么向他交待?”

  高靖廷突然加了一句,“来人,一并带罗将军下去休息。”

  “大将军,我不能走……”罗文琪大急。

  “你要庄严休息,自己不也熬了两天?”高靖廷神色冷毅,“我绝对不准你再伤害自己!”

  语气异常霸道,不容辩驳,喝令亲兵将罗文琪押走。

  沙近勇等人心中好笑,这倒好,成了一个整治一个。

  正在此时,士卒飞奔来报:“附近发现一名柔然兵,自称是柳将军的探马,说是知道柳将军的下落。”

  高靖廷大喜,“快快快,带上来。”

  那探马浑身血迹混着灰土,被押到近前,看见罗文琪,顿时一声悲呼:“罗将军……”扑跪在地上。

  罗文琪仔细一看,“我认识你,你叫更生,是我调给柳星三十名精干探马中的一个。”

  那更生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猛然间狠狠地磕响头,一连就是数十下,撞得额头鲜血淋漓。

  一股寒气骤然袭上心头,罗文琪不由自主攥紧了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柳星……出事了?”

  庄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活气,僵立如石。

  更生慢慢抬起头,嘴唇抖动了半天,艰难地道:“柳……柳将军已经……殉难……”

  一语如霹雷轰顶,将众人全震懵了。

  罗文琪耳中嗡嗡直响,心口一阵撕裂般剧痛,脚下的草地忽然变得起伏颠簸,无法站稳……

  高靖廷冲上去及时抱住了他倾倒的身子。

  庄严劈手揪住更生大吼:“你胡说!柳星怎么会……你敢谎报军情,我宰了你!”

  “你杀了我吧,我亲眼看着柳将军殉难,却救不了他……你杀了我……”更生放声恸哭。

  狂风大作,泼墨似的阴云迅速蒸腾而起,笼住了苍茫的大漠,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不可能,柳星不会死,他答应要陪我退职回家,做生意,养家小,过一辈子……”庄严目光呆滞,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罗文琪慢慢推开高靖廷,用力撑住身体,“柳星是……怎么死的?”

  更生强抑悲声,哽咽道:“柳将军为实行阻截计划,假借谈判拖住大耶氏,我奉命化装成柔然兵,暗中打探消息。谁知那大耶氏十分恶毒,竟用迷烟迷倒了柳将军他们,我看到柳将军发的紧急烟火,趁黑夜摸到金顶大帐想救人,可是警卫森严,我一点机会都找不到……”

  那如戚如悲的诉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跟随柳将军的一千飞羽军厮杀了一夜,也没能杀进来,我等不及了,冒险混在柔然卫兵中跟进帐,哪知正看到……看到……”

  更生痛哭着说不出话来。

  罗文琪缥缈空洞的声音慢慢响起:“说,全说出来,那大耶氏对抗星做了什么?”

  更生死命地用拳夯砸着地面,“大耶氏该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他竟然……竟然对抗将军施暴!”

  空气突然凝滞了,整个大漠黯然失色,寂静如混沌如初开时。

  罗文琪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雪白似透明,牙齿猛地深嵌入嘴唇,血珠不绝冒出。

  更生一口气说道:“柳将军被大耶氏打断了右臂,无法反抗,又不甘受辱,突然拔刀刺伤了大耶氏。我正想冲过去拼命,柳将军已一刀刺入自己胸口,自裁殉国!”

  “不……不……”庄严无法接受这惨绝人寰的事实,一下子崩溃了,狂乱地嘶吼着,双目血红,倏地拔刀挥舞,“胡说,柳星没死,你们不救,我去救!他在等着我,他等我去救!!”

  “不用去了,庄将军,柳将军就在这里!”更生解下背上的油布包袱,高高举起。

  一阵冷风迎面飒然刮来,大漠尽头乌云迷蒙,隐约的雷雨震撼声翻腾,弥满天地。草原上群鸦惊飞,鸣声凄绝之极。

  庄严腿一软,跌跪在地,“你骗我,柳星怎么会在这个包袱里?他身子再轻也装不下,你们都在骗我……”

  罗文琪慢慢接过包袱,紧紧搂在怀里,冰冷的眸子直盯着更生。

  更生爬到罗文琪脚下抱住了他的腿,恸哭道:“我该杀,我死有余辜,大耶氏恨柳将军刺伤了他,竟然下令焚尸……我一个人不敢出头,怕死了之后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柳将军就这样被……可怜他走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没穿上……”

  狂风怒卷,呼号正烈,天边风刀雨剑,激战犹酣。

  每个将士都肃立如雕,悲愤莫名。

  高靖廷牙咬得格格直响,迸出一句:“大、耶、氏!”

  罗文琪神色越来越冷,眸中闪着精电般的锐光,身上骤然逼开一种沉郁悲壮的威力。

  庄严陡然扑来,夺过包袱,死死揉在怀中,悲痛欲绝,“柳星,柳星,柳星……啊……啊……”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在风雷中传开,久久不绝。

  沙近勇突然哭了出来,将士们跟着大放悲声,泪飞顿如倾盆雨。

  更生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罗将军,柳将军就是用这把匕首自裁的,我在柳将军遗骨中找到了它。这等大仇,相信罗将军一定会报。更生护主不力,无颜苟活于世,先走一步,去黄泉下服侍柳将军了!”猛力一刀插入心脏,顿时气绝。

  罗文琪蹲下身,凝视着更生犹自大睁的眼睛,轻声道:“放心,我一定会摘了大耶氏的心肝,祭奠柳星。”伸手抚合他的双眸,用力拔出了匕首。

  虽然被火烧过,木质剑柄全熔,可是匕首仍旧雪亮如昔,刀身上“清泓”两字格外醒目。

  霹雳从天空滚过,电光如蛇,游窜在乌云中,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片刻暴雨如泄,天地一片灰灰蒙蒙。

  万千将士凝立风雨之中,血泪相和流。

  ※※※※

  黑沙镇总兵府临时设立了灵堂,供将士们祭拜。

  庄严一身孝衣,木然跪坐在旁,以家属的身份向前来祭奠的人回礼。

  飞羽军全军为柳星及战死者戴孝,哭喊声惊天动地。

  罗文琪也是全身孝素,木立在灵前,盯着黑色的棺木,胸口起伏,呼吸异常急促。

  高靖廷致祭之后,望着罗文琪清瘦的背影,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心爱的人悲痛万分,自己却无法分担他的痛苦,人生可悲莫过于此吧?

  罗文琪缓缓低头,看着手中的清泓,刀光映寒了眼眸,仿佛月夜雪地狼眼中的犀利精光。黑色双瞳里变幻着压抑,悲怆和寂寞,却又含着高贵与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与残酷……

  高靖廷心中打了个突,眼前的罗文琪变得很陌生,恍惚如大漠中游弋的金狼,抛弃了一切,在绝望中冲突,誓死不屈!

  罗文琪忽然走到高靖廷面前,声音细微几不可闻:“请大将军到大堂,我有话想说。”

  高靖廷模糊地预料到了什么,倒吸了口冷气,默不作声跟着他来到总兵府的大堂,屏退所有守卫,单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倏然相对,绞缠在一起,生生碰撞出火星。

  罗文琪一撩衣摆,单膝跪倒,“罗文琪请求大将军,赐我兵符!”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高靖廷还是惊得全身大震,“你……你竟然要兵符?”

  罗文琪昂起头,“是!”

  高靖廷厉声道:“你可知,兵符乃皇上亲赐,是调动边境三十万大军的凭证!没有皇上的旨意,就连我这个骠骑大将军也绝不能擅自动用,否则,就是意图造反!”

  “我知道,所有后果,由文琪担当,要杀要剐,听凭处治,绝不连累大将军。”

  高靖廷心头一阵刺痛,“我不怕你连累我,我是怕你连累了国家。你要这兵符,分明是想调集大军,向柔然开战,杀大耶氏为柳星报仇。但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就是天朝与柔然宣战,战争一起,天下皆受牵累。你,忍心吗?”

  罗文琪惨然一笑,“柳星死得那样惨,施暴不成,裸尸被焚……柳星处处为人着想,世上有几人为柳星着想过?我所能做的,只有为他报仇,亲手挖出大耶氏的心肝祭灵。你唾骂我也好,说我不顾大局也好,连累天下也好,成为千古罪人也好,我都不在乎。”

  高靖廷大为震骇,实难想像如此放肆冷酷的言词是温和可亲的罗文琪说出来的。

  断然予以拒绝,“此举涉及边境三十万大军和两国战争,绝不能擅自发兵。我也不准你这样任性妄为,毁了自己。”

  罗文琪淡淡道:“大将军若是不准,文琪便长跪不起。”

  “你……”高靖廷心中一痛,“你何苦拿自己的身子跟我拼?这事急不来,待我上奏朝廷,请旨出兵,这总行了吧?”

  罗文琪缓缓摇头,“我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发兵,踏灭柔然!”

  高靖廷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面对罗文琪执着的目光,一狠心,背转身,艰难地道:“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一步步向外走去,踏上门槛,又忍不住回头。那灵巧俊逸的身躯挺直如松,带着青山一般的刚毅与坚定。

  高靖廷忽然有种冲动,想抱住他痛哭,又想立刻答应,只求他不要自我折磨……

  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翻搅的痛楚,猛然冲了出去。

  罗文琪神色不变,跪在大堂上,一任时光悄悄流过。

  夏季的雨后,雾气浓重,十分闷热,天上阴云层层堆积,一如此时的心情。

  花厅里,高靖廷静立窗前,深邃的目光射向辽远的翰宇,眼中偶尔掠过火焰也似的精光,方显出心中的激荡。

  桑赤松随大军后赶来,此时陪坐在旁,唉声叹气,“你说柳星多好的一个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我说外甥,你坐下来歇歇行不?站了五个时辰,你累不累?赶紧给我吃了夜饭睡觉去。”

  高靖廷沉默如石。

  桑赤松苦着脸,“我知道,文琪跪到现在,水米不进,你要跟他同甘共苦,也不肯吃,是不是?你们俩的伤都没全好,这样耗下去吃不消的,一块儿倒了,谁来主持边关军务?”

  “舅舅,麻烦你去看看文琪,劝劝他。”高靖廷的声音微微颤抖。

  “看了又怎样,我劝过,他没反应。”桑赤松忽然气急败坏地跳起,“你可千万别一时心软答应他,不然,你的身家性命和前程就全完了,罗文琪也是起码罪判杀头,甚至株连九族。”

  “你已说第十四遍了,个中厉害我比你清楚,就算是为了文琪,我也不会答应,可是……”高靖廷不自禁流露出满怀心痛,“文琪性子倔,跪上几天不吃不喝,怎么办?”

  “那肯定晕了,你扛他回来,好好调养,过几天气消了,不就没事了?”桑赤松把握十足。

  高靖廷呆了半晌,颓然坐倒,痛苦地掐住了额头。文琪,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走上绝路,所以,原谅我吧……

  月升月落,日起日坠,罗文琪全身早已麻木了,唯有眼神越发灼亮,跳动着簇簇烈火。

  柳星的笑语声一句句回响在耳边,“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维护你们两个……我只为自己人打算,外人说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罗大哥,我好后悔,为什么不跟着你,死也要死在一起……一方统领我不稀罕,我只要跟着你……就让我替你分劳一次,日后也会心安些……”

  罗文琪猛地合上眼睛,牙齿再一次咬进了嘴唇,新鲜的血渗出,覆盖了早已凝固的暗紫色血痕。

  那俊俏的容貌犹在眼前,岂知已天人永隔!

  千万遍悔恨,不该放你去,应该死的人是我罗文琪,为何偏偏换作你?

  抛下了情深意切的庄严、翘首盼望的家人,在火中涅槃,冰冷的棺木可曾冷却下你焚身的痛?

  仿佛以火焚心,烧灼成灰,罗文琪揪住心口的衣裳,这里,还残留着清泓穿心时感觉到的剧痛,不时袭来。

  人死如灯灭,世人很快就会遗忘这悲惨的事,碌碌岁月流逝,又有谁会记得你?

  踏灭柔然,取大耶氏的心肝祭奠你的亡灵,这是我许下的誓言,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放弃!

  但是,我也绝不会连累他人!

  罗文琪目光中闪动着坚定,一如青山之峰。

  两天过去了,那是高靖廷一生中最漫长的两天,不眠不休,一点点煎熬过来。

  忍不住心中的挂念,终于前去暗中探望罗文琪,那清瘦的身影始终执意不起,黯淡如烟。

  伫立良久,硬生生按捺下进去的冲动,正欲离开,罗文琪突然摇晃起来,一下子倒在地上。

  “文琪!”高靖廷大叫一声,旋风般奔入,一把抱起那轻若无骨的身子,冲回自己的卧房,叫来桑赤松,急命他诊治。

  桑赤松嘟嘟囔囔,“叫唤啥呀,紧张成这样,不就是两天没吃没喝,饿晕了而已,喂点牛乳便成。你老舅要是晕了,估计你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高靖廷也不理睬,拧了湿巾拭去罗文琪额头的冷汗,眸中满是怜惜。

  桑赤松早有准备,取银针在罗文琪穴道上扎了数下,将温好的牛乳和药都放在桌上,悻悻道:“你自个看着喂吧,知道你嫌老舅碍眼,我走,不打扰你。”

  反正外甥婚事已定,不愁他再翻,桑赤松倒可怜起外甥了,不再阻挠两人来往,自动自觉地消失。

  罗文琪已经醒了,羽睫低垂,一声微弱的叹息缓缓流出,转头向内。

  他整个人突然消瘦了一大圈,下颏越显尖巧,憔悴不堪,高靖廷强压下心头疼痛,不自觉伸手想抚摸他凹陷下去的面颊。指尖将触之时,却又缩了回来。

  文琪,别恨我,我不能任由你毁了自己……

  小心翼翼地扶起罗文琪喂药和牛乳,罗文琪似已无力挣扎,慢慢都喝了。高靖廷一阵欣慰,忙又拧来湿巾替他拭脸擦手。

  一道锐利的光芒从罗文琪眸中掠过。

  高靖廷忽觉心中一警,未及动作,后脑已重重挨了一记。他愕然地立起身,看着罗文琪,想说什么,可是喉头发紧,竟出不了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

  罗文琪澄净如天宇的眼睛浮起了歉意,“对不起,大将军,得罪之处,待文琪回来之后再负荆请罪。”

  将高靖廷扶平躺好,盖上锦被,迅速取了兵符,带上房门出来,立即调来一队飞羽军前来守卫,再命人将桑赤松和监军御史吕正德分别看住,不准三人见面。

  亲兵奉命取来了桑赤松的药箱,罗文琪多次受伤,均由他医治,对药箱中药丸十分熟悉,翻找出三粒安神丸,给高靖廷喂下。这样他起码两天不醒,保证有充裕的时间发兵。

  轻抚着高靖廷胡茬硬刮的脸,柔声道:“这样做,吕正德自会向皇上禀报,是我夺兵符擅自出兵,应该不会连累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不为柳星报仇,你不会明白柳星对我的意义……”

  罗文琪紧紧握住了怀中的清泓,铁柄硌得手心生疼,“我和他是患难与共的生死兄弟!”

  留恋的目光在高靖廷脸上略一徘徊,转身,大步走出。

  不多时,紧急集合的号角声在晨风吹响,震撼了浩瀚的大漠。

  所有的将领披挂整齐,一刻钟内全部赶到了大堂。

  罗文琪端坐帅位,手举兵符,喝道:“大将军已将边关三十万大军全权交与我同龄,梁副将,你立刻携半块兵符,奔赴边城,调集十五万大军,按我所写的计划,在两天之内出兵柔然,如有违误,立斩不赦。”

  “是!”梁副将接过兵符与计划书,立刻率部出发。

  众将虽对罗文琪独掌兵符感到奇怪,可是心中全明白,这是为了柳星报仇,反正军人素来只需服从将令,天大的事有罗文琪担着,故此谁也没有异议。

  黑沙镇如今共驻有十万大军,罗文琪兵分三路,左右两路各率两万人侧面增援掩护,中间一路六万人承担主力攻击任务。

  庄严抢前跪倒,血红的眼睛透出绝寒的杀气,“这先锋主攻之位,希望罗将军交与末将!”

  罗文琪冷然道:“我要你一天以八十里的速度推进,若是做不到……”

  庄严吼道:“一天之内我必连拔三关,否则军法从事!”

  罗文琪点头,“攻击之部分为两队,分批攻击,如此两队将士可轮流休息……”

  沙近勇忽然出列跪倒,“请罗将军允许末将率黑豹军担任其中的一队攻击。”

  罗文琪有点出乎意料,“你所率的黑豹军乃是大将军的心血,我看……”

  沙近勇垂下头,“当初我对抗将军出言不逊,一直深感内疚,本想找个机会道歉,可是拉不下脸,总想着有的是机会,谁料到……如今人已去,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柳将军报仇,求罗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大将军要是知道了,也必赞成我的做法。”

  大堂上一时寂静无声,人人肃然。

  罗文琪眸中一热,雾气萦绕,什么都模糊了。

  “好,好,你和庄严分为甲乙两队,轮番进攻!”

  将领们接受了任务,各自前往自己的营地准备出发。罗文琪又单独叫来亲兵队长,交与他一封信和半块乌木雕龙,“你带上这个信物,带一百人立刻动身去敕勒面见伊沙可汗,将此信亲手递给他。途中不可有任何耽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要在两天之内赶到。”

  亲兵队长计算了一下行程,毅然道:“罗将军放心,末将星夜兼程赶往敕勒,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将信送到,决不误将军的大事。”立即接信出发。

  点兵的号角络绎不绝,所有出发的队伍迅速集齐,旌旗翻飞,战马嘶鸣,人马一眼望不到边。

  罗文琪一身白色战甲,立马在队伍最前面,风舞起了他的长发,翩然欲飞。

  回头遥望十万儿郎,慢慢扬起了银枪,突然用力一挥,直指前方,喝道:“踏灭柔然!”

  “踏灭柔然!踏灭柔然!!!”十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撼天地。

  一声号令,纵马驰骋,十万大军分成数队,齐头并进,尘烟滚滚,蔽天障日,如潮水般奔向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