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彦晞站在远处看着,脚下像是生了根,不能动弹半分。
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绣花的小帽上,浮起一层金色的闪光,像一点火光落下来,烫得他体无完肤。
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自己才会这样说、这样做的,心里既觉得甜蜜,又觉得痛苦。
甜蜜的是她心上仍喜欢在意着自己,痛苦的是父王是绝对不会松口答应他们两人的事,万般努力都是徒劳,此事是决计成不了的。
他们只能是有缘无分的一对儿。
可是,姑扇儿轻喝了一声,手臂肌肉微微鼓起,一使力,就将那块巨石搬起来了。她的身子也因为这巨大负重向下沉,在她脚下,是柔软的河泥,那双鲜艳亮丽的绣鞋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就像是一根芦苇支起了一头骆驼,随时都会被压扁。可是她没有,她站起来了,缓缓地将巨石举过了头顶,那瘦小纤细的身躯里好似隐藏着无限的力量,并且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稳了稳身子,用平常那种步子不缓不急地往前走去。
这时候众人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发出一声好似惊叹又好似羞惭的呼声:“嘿!嘿!”
贺冲海神情并不好看,也不算难看,只是沉默着,一双眼浑浊幽深,藏着某种无可捉摸的情绪。只是甩手将一边举着扇子给他遮阳的侍女推开了,迈步跟在姑扇儿身后。
九安山山径曲折蜿蜒,林木繁盛,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身子骨虽然还算得上健朗的贺冲海也开始喘着粗气,腿脚有些酸痛了。
可是抬头向前头的姑扇儿看去,她的呼吸还如平常一样平稳,步子依旧不急不慢,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歇一下。
若非她手上还举着那块巨石,几乎要叫她以为她不过是在寻常的走路。因为她那平静的神态和往常几乎一样,只是额间鼻头冒着基几滴轻薄的汗珠,其余并没有半点的区别。
贺冲海喘着气向她喊了一声:“够了!姑扇儿!够了!”
他像一个落败的老人,颓败地坐在地上,做出了他很少会做出的那一丁点退让。
“说吧,你看上了哪个?”
姑扇儿停住了脚步,却没有立刻将巨石放下来,而是先平缓了一下心绪,才开口:“大王心里知道!”
贺冲海细细咂摸着她这句话,就见她的目光悠悠地向自己身后飘了过去。
在下方的不远处,是撑着拐杖,歪斜着身子一颠一跛地,努力跟上来的贺彦晞。
他觉得不可置信:“你居然会看上他!”
“是的,是他!”
“好啊!”他大笑了一声,好像是为此感到高兴,“这是我儿的福气!”
“那么……大王是答应了吗?”
“是的,我答应了。今天晚上我要大摆宴席宣告你二人的亲事,再择日完婚!”
他说完这句话,那欢快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面上恢复了严肃而威严的神情,也不去看姑扇儿一眼,站起身来,好似两腿的酸痛都不存在了,就快步往山下走。
经过贺彦晞的时候,他的目光很轻的,带点迁怒的意思落在他这个软弱的儿子身上,接着飞快地瞥开去,一句话也没有,就走到他身后去了。
那些亲将侍女急急忙忙地跟上去,一个个擦着贺彦晞的肩膀,将他撞在了小径的一边,踩进了那半人高的荆棘丛里。
带刺的枝条划着他的臂膀脸颊,擦出一条条细小的血痕来。
姑扇儿将石头立在了旁边的缓坡上,冲着贺冲海的背影高声喊道:“多谢父王大人!”
贺冲海听见这话,脚下却是一软,身子向旁边晃了一晃,又稳住了,没有片刻地停留,继续往下走。
贺彦晞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望着姑扇儿,看她平举着双手,缓步走到自己面前来。
她笑得很欢快,眸子弯将起来,将透过层层枝叶照进林子来的光线盛住了,熠熠生辉。
“你做什么在那傻站着,我的手好疼。”
贺彦晞忙走过去,两手满是汗水地在衣上擦了擦,才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她那双僵直的手臂轻轻托住了,好似托着一个轻盈的美梦,诚惶诚恐,唯恐弄坏了。
“你揉一揉呀!”她娇声抱怨。
贺彦晞只是恍惚着神思,她催一句,他便动一下,用一种极轻的力道捏住她的手腕,不敢触碰似的轻轻抚摸着。
“你用点力呀。”她接着抱怨。
他就用了点力道,顺着她的手腕一路揉捏上去,整个手掌都挨着她那白净温热的肌肤,缓慢地推揉着皮下紧实酸痛的肌肉。心却不受控制地飘飘然了,好似给什么胀满了,热热的。
姑扇儿脸上就露出很受用的表情,嘴角轻轻抿着,微微翘起。
他的手握上了手肘,一抬头,视线就落到了她那绯红的嘴唇上,移不开了。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嘴皮,嘴唇微微翕动,好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她垂眸扫了他一眼,推开了他的手,尝试着弯了弯手臂,扭动着手腕,还是会有稍微的刺痛,但并不算严重。
就冲他笑了笑:“感觉好多啦。”
“扇儿姐姐——”他喊了这一声,就用一种痴迷而热切的目光看着她,“你是我的了吗?”
姑扇儿好似给他这目光抑或是这露骨的话惊吓住了,面上露出一种不自在的情绪来,她好似想笑一笑,可是嘴角却僵硬着,扯不开。
他却浑然不在意,就将姑扇儿抱住了,像个孩子似的钻进她的怀里,头伏在她肩上,笑了一声:“你是我的了。”
眼眶却湿润了,热泪顺着鼻翼流进了嘴里,有些湿咸。
可是姑扇儿却迟疑了,眼珠不安地转动着,表情慢慢变得慌乱起来,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情绪潜藏着表皮的下面。
但很快,这些情绪就给她统统压了下去,脸上又扬起了那种轻盈明亮的笑容,双手贴着他的背脊,细细拍抚着,柔声说:“我当然是属于你的,我的人,我的心,统统都是属于你的。”
贺彦晞的身子就轻轻颤抖了起来,那双枯瘦的手贴着她的腰际伸过去,手掌紧紧按着她平板的脊背,好似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上面。
他已经喜不自胜,无法言语了,只是哽咽着,又咧开嘴笑,像一个没头脑的傻子。
林间响起清脆的鸟鸣和风过梢动的哗啦声响。
姑扇儿突然觉得这一刻是这样的静谧悠长,怀里那副温热的身躯,孩子似的依偎在自己身前,又哭又笑的。
这给她一种微妙的悸动,这是一种她没有预料过的感觉,所以她很快就将身前的人推开了。
只是脸上仍然挂着那副柔和的笑容,仔细看,她的眼在这一刻是无韵味的,显得有些刻意了。
她拿指腹摁着贺彦晞的眼角,轻柔地擦拭他的泪水,打笑说:“你怎么这般爱哭,究竟你是女孩子还是我是女孩子?”
贺彦晞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说:“我平常不爱哭的。”
姑扇儿笑了笑,好似要说什么,眼睛却突然瞥见了什么,就停住了,一手抬起他的下巴,扭过他的右边的脸来,细细看了,说:“哎,你脸上给荆条划伤了,上面还有细刺呢。”
贺彦晞没在意,凑近脸来:“姐姐替我拿了吧。”
姑扇儿就贴近脸去,仔细辨别扎进他肉里的细刺,伸着两根手指,轻柔地拈了出来,还凑在伤口上吹了吹。
贺彦晞的半边脸就给她吹红了,连皮带肉的红。
一双眼只是往她那边溜,就溜到了她那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隐隐可以看见伏在牙齿后面的一点点腥红,是她滚烫的含着热气的舌头。就有些心浮气躁地咽了口口水,呼吸粗重了起来。
姑扇儿斜睨了他一眼,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松了手,退开了,故意逗弄他似的,说:“咱们该回去了。”
贺彦晞将她手捉住,红着脸喊了一声:“姐姐……”
“怎么?”
“就是……我可以……你一下……”
“什么?”
贺彦晞不敢说了,只是羞怯地望着她,一手抓紧了拐杖,来来回回地摸着上面浮起的花纹,一手心的汗,摸得滑腻腻的。
姑扇儿走近几步,将他那只滑腻的手捉住了,五指蹭着五指,紧紧地弄住了。
接着她的脸就靠近了,近到他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茸毛,近到他心脏剧烈地跳,近到他闭上了眼睛,不敢直视那倏地逼过来的眸子。
她嘴唇挨着他的,隔着一线的距离,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就擦着他脸颊移开了。
他恍恍惚惚地,好似是吻了,又好似没吻,只觉得一股炽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嘴间,烫得他嘴皮发麻,手脚发软。
待他缓过神来,睁开眼,身前已经没人了。
转身看去,姑扇儿已经往山下走了十几步,她身后的长辫轻快地荡起又飞速落下,像一柄不断开合的红面黑骨的折扇,姿态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