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少年行>第202章 丁一

  四月中,西北的战事传来了捷报,果然如阿恒在信里所说的那样,突厥已经耗不起了,要送上降书求和,还专程派了使臣来京商量求和事宜。

  上任突厥可汗阿史那莫禾共有四个儿子,如今掌权的是他的大儿子阿史那从恩,这位阿史那说来也是个狠角色,将下面的三个弟弟一个毒死在大年夜,另一个绑在哨塔上直接晒死了,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才幸免于难,阿史那从恩至此坐稳了突厥的第一把交椅。

  只是连年征战加上内讧已经耗尽了这个马上民族草原上的最后一点汁水,阿史那从恩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终究是走上了跟他老爹一样的路——对大周求和。

  这场仗打了五年之久,不只是突厥,大周也是耗尽了国力,如今总算要打完了,说得上是普天同庆,那些互相针对的大臣们之间也都暂时放下了芥蒂,举朝上下一派和谐。

  大臣们忙着歌功颂德,也就没人管韩棠在南边征地的事了。其实众大臣们也都看出来了,皇上有心要保韩棠,他们既然动不了他,索性也不跟着硬碰硬了,主动把地交出来的还能赚一个体恤君恩的好名声。韩棠借此机会在南边干的风生水起,只一个月的功夫就把江浙一带的地收了个七七八八。

  皇上重重赏了景家和景皇后,大狗子也跟着沾了光,在禁军的职位跟着提了一级。有些闻风而动的大臣竟然蠢蠢欲动,上赶着巴结大狗子了。

  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二皇子李钰了。

  在科举罢考一案上李钰风光了一把,借了白博琼的风成功赚取了众考生的好感,还在皇上那里得了赏。可坏就坏在他在贡院门口那一句“征地一案皇上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他本是想借势逼着皇上处理韩棠,不曾想皇上却置若罔闻,直到杭州征地案尘埃落定,大狗子受了赏,李钰才忽然意识到,在韩棠一事上他操之过急了,虽然拉拢了群臣,却也失了圣心。

  这些天来大狗子总来找二狗子一块出门,一次两次我还没放在心上,可之后大狗子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再后来次数多了可能怕我起疑,大狗子就躲在巷子口等二狗子,被我撞见了一次竟然还躲着我,越看越有问题。

  只不过户部近期事务繁忙,老相爷的病情也不见好转,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来管他俩的事,看着没惹出什么乱子来也就放任他们去了。

  直到那天傍晚,大狗子和二狗子结伴回来,大狗子伤了一只手,躲在后院里悄悄拿水冲洗。

  我去喂将军才发现树下的血迹,把两个人叫到后院里一问,才知道他俩这些天到底在谋划什么。

  大狗子憋不住事,几乎一问就招了:“我们把丁一给抓了。”

  “丁一?”我愣了下,“哪个丁一?”

  大狗子回了我个白眼:“你认识很多个丁一吗?就是总跟在二皇兄身后的那个人,当初在白水城不是还对你……”

  我一个眼神瞟过去,大狗子识时务地住了声,但还是不甘心地喃喃道:“总之就是那个丁一。”

  丁一我自然是不会忘,甚至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全身上下一阵恶寒,各处关节缝里都抽抽着疼。我只是惊讶大狗子什么时候跟他扯上关系了,皱眉道:“你们抓他干嘛?”

  大狗子道:“是他先跟踪我的。”

  “他跟踪你?”我心里一紧,丁一一向是听从李钰的命令,他跟踪大狗子如果也是李钰的吩咐,那就是李钰想对大狗子做什么手脚。

  我紧张道:“出了这种事你不来找我商量,天天拉着二狗子给你当挡箭牌?你可真是出息了。”

  “不是,”大狗子急忙摆着手辩解,二狗子也替他说话:“不是大狗子拉着我,是我天天跟着他。”

  我听着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解释,大狗子道:“他跟踪我被我发现了,我想起你之前跟我说的宫里的人不能轻信,所以第一时间就是来找你商量。可是当时你不在家。”

  二狗子:“我就让大狗子先跟我说了一遍,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让他惊动你。”

  我简直气到跳脚:“这还叫没什么大事?!”

  大狗子:“其实本来只要甩掉了他,让他别跟着我就是了,可是二狗子突然改主意了。”

  我现在纯粹相信这件事是二狗子搞出来的,直接看着大狗子问:“他为什么改主意了?”

  大狗子:“因为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大狗子:“我说……他就是当年对玉哥儿下钉子的那个人……”

  我:“……”

  二狗子看着大狗子一脸无奈:“你可真是我亲哥。”

  我转头看着二狗子:“你可真是我亲弟弟。”

  大狗子:“……”

  二狗子:“……”

  后来的事情在他俩七嘴八舌的解释之下我总算听明白了,大狗子在二狗子的唆使下设了个局,引得丁一在大狗子面前现了身,同时又把巡逻的禁军引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都看见丁一要刺杀大狗子,然后顺理成章把人给抓了。

  我皱眉道:“丁一是什么身手,就凭你俩也敢设局抓他?”

  大狗子很神气地一昂头:“反正我们把他抓住了。”

  二狗子笑道:“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轻敌,觉得我俩奈何不了他才敢那么明目张胆就出来。其实之前他就现身过几次了,我和大狗子都装作很怕他的样子,这才让他大意了,最后一次我们在衣服里藏了石灰,趁他不备冲着他的脸上洒了一把。”

  我拉起大狗子的袖口,这才发现他身上不止那一处刀伤,竟然还有些淤青痕迹,二狗子身上也是一样,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之前那几次诱敌的时候都挨了打。

  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俩想骂又骂不出口,怒气窝在胸口里直憋得心肝疼,最后冷笑道:“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找我商量,你们主意这么大,以后也不用叫我哥了。”

  大狗子撇撇嘴:“我们不是怕你不同意嘛。”

  二狗子却是笑得一脸坦然:“反正人都抓住了,这不是皆大欢喜嘛,玉哥儿你别气了,我给你做饭吃。”

  “滚回去上药,”我一指前院,“伤没好之前都给我老实待着,再敢出去惹事,我打断你们的腿!”

  大狗子和二狗子冲我做了个鬼脸,颠颠儿跑了。

  丁一这个事没用了两天就闹得满朝皆知了,人直接下了刑部大牢,这也就意味着已经定罪了。不过想来也是,谋害皇嗣,不管怎么说都是死罪一条了,只是人都没审,直接定罪,难免惹人议论纷纷。

  按理说丁一是李钰的贴身护卫,李钰本该是最忐忑的那一个,可李钰却表现得没事人一样,照旧穿着他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裳往来于群臣之间朝堂之上,对谁都笑得春风和煦,唯独对丁一的事从不过问,好像真就只是少了个无关痛痒的侍卫,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尽管如此,那个传言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传闻丁一是齐贵妃背着皇上跟侍卫的私生子,也就是李钰的亲弟弟,李钰再装作无所谓,真能脱得了干系吗?

  转眼就入了夏,接连几场雨后天气开始溽热起来。某天下了朝,景策特地绕到户部的值房里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丁一。

  “我?”我愣了下,“我去看他干嘛?”

  “你倒真是心大,”景策笑道,“不是说他当初对你下过狠手吗?仇人临死之前,你都不想去看一眼吗?”

  我心口一跳,试探着问:“丁一要被处死了吗?”

  “嗯,”景策捏着指关节点了点头:“什么都问不出来,留着也是个祸害,皇上下令赐死了。”

  我就知道虽然明面上不审,背地里也还是要审过一遍的,心里有个想法也明晰起来:“是皇上让我去看他的?”

  景策没否认,只是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跟着景策去了刑部大牢,这地方我不是第一次来,当初审杨鸿飞时也是在这,时隔一年,这地方倒是没怎么变过——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暗潮湿,让人望而却步。

  只不过今天大牢门口还有个熟人,一身招摇的浮光锦,生怕别人认不出他是谁。

  我和景策上前行礼,来人正是李钰,笑着免了我俩的礼,开口道:“景侍郎这大牢里好生热闹啊,小书也是被叫来观刑的?”

  景策冲李钰点了点头,“人到齐了,咱们进去吧。”

  大牢外面天色晦暗,看样子还得下雨,大牢里头倒是灯火通明。景策打前带路,李钰其后,我跟在最后面。跟着景策一路往里,血腥气越来越浓,我大概知道景策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刑部大牢的最里面是刑台,用以拷问人犯,既然是来观刑的,理应也是在那里。

  临到地方,景策顿了顿步子,回头道:“因为之前要问一些事情,所以动了点刑,样子不太好看,还请两位见谅。”

  我点了点头,李钰却没理会,径直就进去了。

  尽管早做了准备,看见里面的情形时我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寒气。

  那个勉强算得上是个人形的东西被紧缚在房间正中的刑架上,垂着头,看不出来死活。手指缺了几根,脚趾也有几根不见的。目之所及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一片好肉,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烂了,皮肉外翻,隐约能看见里头蠕动着的蛆虫。

  听见动静,那团东西竟然还能抬起头来,像是往这边“看”过来。

  只是那副漆黑的眼眶里已经没有东西了。

  行刑的人想必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所以根本没打算留情,只为了能从他嘴里多挖出来点东西,无所不用其极。

  伴随着恶臭扑面而来,我胃里没忍住一阵翻涌。景策适时递给我一方帕子,我摁在口鼻上好半天才止住呕吐感。

  尽管如此,这里应该也是提前打扫过了,目之所及没有什么沾着血肉的刑具,地面上有未干的水痕,只可惜没止住的血顺着刑架流下来,又把这里弄脏了。

  可再看李钰,却好像看不见也闻不到这里的情形,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打量着刑架上的人。

  那张脸上其实还带着几分稚嫩,看着也就是大狗子的年纪,他看不见,只能侧着耳朵听,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又失望地低下了头——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我就是从那张脸上读出了失望的意思。

  李钰恰在此时开了口:“刑部给他定的什么罪名?”

  刑架上的人又猛地抬起头来,尽管已经没有眼睛了,却还是用那两个窟窿直盯着李钰的方向,身子抖动,好像要挣脱刑架扑过来。

  景策面不改色回道:“谋害皇嗣,罪同谋逆,判凌迟处死,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李钰好像看不见刑架上的人,低声笑了笑:“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过了会儿慢慢敛了笑,那双眼睛与那两个窟窿隔空对望着:“我只是好奇,他身上还有那么多地方给你们剐吗?”

  我看见,刑架上那个人笑了起来。

  行刑的刽子手已经到了,请示过景策,把刑具一一搬了进来。闪着寒光的刀具被一字摆开,不同的刀用于不同部位的剐刑,其中还有一张渔网状的东西——凌迟前一千二百刀被称为鱼鳞剐,就是用这张网把人包起来,从漏在外面的皮肉下刀,不伤及要害,却又痛不欲生。

  几个刽子手一起把丁一身上的衣裳脱了,把那片渔网围在他身上。丁一其实很瘦,紧紧勒着才能勒出一点东西来,那些受过刑的地方则不然,因为肿胀,被勒出了青白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流出了掺着脓的血水来。

  临要动刀,却被李钰抬手打断了。

  李钰道:“我奉父皇旨意,问他几句话。”

  景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李钰上前几步,看着丁一问:“代陛下问话,可是二皇子李钰让你去行刺四皇子的?”

  丁一轻轻提了提唇角,嗓音沙哑:“……回陛下话……不是。”

  李钰面不改色接着问:“在白水城对柳存书用刑的可是你?”

  丁一:“是。”

  李钰:“受何人指使?”

  丁一摇头:“无人指使。”

  李钰:“御史张诚可是你杀的?”

  丁一:“是。”

  李钰:“李钰让你干的?”

  丁一还是摇头:“不是。”

  李钰:“大理司直程乾呢?”

  丁一:“是我杀的……”

  李钰又报了几个名字,丁一全都供认不讳,唯独一口咬定没有幕后指使。景策在我耳边小声道这些他们早都问过了,丁一的回答从来都是如此。

  我暗暗心惊,也就是说丁一干的那些事皇上全都知道,还让李钰前来问话,李钰还能事不关己一样跟丁一一问一答……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问完了,”李钰最后收了声,“行刑吧。”

  刚要转身,却又顿足,“最后一个问题,是替我自己问的,你恨我吗?”

  之前丁一对所有问题都对答如流,到这个问题却突然卡壳了。

  过了半晌,他却是笑了:“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我早在出生时就该死了,亲爹不知道是谁,亲娘要把我沉塘,是你救了我,我怎么会恨你呢?”

  “我骗你的,”李钰轻声道:“没有人要把你沉塘,他们想把你送到宫外一户普通农家寄养的,让你像个普通孩子一般长大。是我把你留下来,从小教你怎么杀人,我想用你报复那些人,谁看不起我,谁拦我的路,我就让你去杀谁。”

  丁一愣了愣,却还是笑着道:“那我也不恨你,没有你我算什么?一条没人要的野狗?你还给我起了名字呢。”

  “那算什么名字,”李钰嗤笑一声,“还有丁一更敷衍的名字吗?”

  “丁一……丁一……”丁一呢喃了几遍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欢,又好写,又好记……这名字这么简单,你总能记一辈子吧?”

  “谁会记住这种名字,赶明儿就忘了。”

  “……那也好,”丁一笑了笑,不顾刑具束缚突然俯下身来近乎咬着李钰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其实很小,可刑房里实在太安静了,那几个近乎气音的字还是被所有人听清了。

  “我能叫你一声‘哥’吗?”

  没有人看出来,丁一那个姿势其实像一个拥抱,尽管合不拢双臂,他还是用尽全力向李钰靠近过去,肩胛骨向后凹陷,近乎要折断了。

  但李钰看出来了,他张手,轻轻抱住了他。

  刽子手没意识到桌子上什么时候少了一把刀。

  也没人知道那把刀到底是什么时候插在丁一胸膛上的。

  更没人知道丁一那声“哥”到底叫没叫出口。

  只知道李钰回过头来的时候丁一已经断气了。

  两个刽子手被吓晕在地上,凌迟没剐完固定的刀数就让人犯死了,剩下的刀子是会施在刽子手身上的。

  两个刽子手跪着直抖,景策也皱起了眉头,只有李钰淡定如初,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擦着手上的血,“去吧,告诉父皇,我把他杀了。你们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些血实在是过于黏稠了,藏在指甲里,留在指缝里,饶是李钰把手都搓红了还是擦不干净。

  最后李钰索性扔下帕子,把血都抹在了自己的浮光锦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随着衣裳上的浮光纹若隐若现,格格不入却又像是本来就在的。

  李钰仰天长笑,撇下所有人扬长而去。

  次日,二皇子李钰被贬为献王,分封青州,没有旨意不得回京。

  同时召安王李玦回京,封东宫太子。

  作者有话说:

  大狗子:看到倒数第二段是不是觉得我皇位稳了,再看最后一段,李玦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