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尘在赵府用了晚膳后，星子已经成群冒了出来，在纯蓝色的天空绸布上颗颗缀结。
“天黑得早了，星星出来得也早了。”谢九尘透过一线窗户，遥望星空。
赵瑥不经意道：“快到除夕了。”
谢九尘道：“是啊，快到除夕了。赵兄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安排，像往年一样罢了。”
“往年是哪样？”
赵瑥道：“与平常无甚两样。”
除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而赵瑥过得却稀疏平常。谢九尘心中一紧，一个主意偷摸着冒了出来：“赵兄若不嫌弃的话，除夕那日可来我家，我们一起过吧。”
赵瑥岂会嫌弃，他那是求之不得。可这人狡猾成性，明明乐意万分，偏要作出踟蹰之状：“那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我一个外人，不好跟你们一起过。”
谢九尘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家就只有我和爹二人了。你来了，也不妨碍我们一家团聚。”
赵瑥又道：“你请我过去，恐怕你爹会不乐意。”
又是这句话，谢九尘再次否认：“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他都没阻止我们来往，就证明他对你并无恶意。”
“你爹可能只是碍于你的面子，不说出来罢了。”
谢九尘：“……”
赵瑥嘴角一抬，想看看谢九尘会说些什么。
谢九尘道：“既然赵兄如此看重此事，那等我回去问过我爹之后，再给你答复吧。”
赵瑥抬起的嘴角又落下了：“……万一他不同意，我便不必去了，对吗？”
“不啊。”谢九尘道，“万一他不同意，我便努力说服他，直到他同意为止。”
情绪的高低起伏，原来只在心上人的一话之间。赵瑥难掩笑意：“好，那我等你的答复。”
谢九尘还在思索：“我们住得那样近，我总是来你家吃饭，可你从未正经地去过我家，这也不是来往之道。所以你来我家，我爹应该不会反对的。”
他说的没有“正经”来过，是指赵瑥翻墙去看谢九尘那桩事。赵瑥回想起来，也觉得颇为好笑，那时他想去探望谢九尘，但出于一些隐秘奇怪的心思，他不想堂堂正正走正门，因此才做出了翻墙的举动。他想，那次翻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赵瑥微微一笑：“不反对也好，反对也好，都没有关系。反正往年我也是一个人过的，已经习惯了。除夕还是元宵，于我而言，确实与平常的日子无甚两样。”
谢九尘想，那不行，之前是因为他不在花溪城，不认识赵瑥。可现在认识了，他不能看着赵瑥再孤零零地过节，他想陪着他。
谢九尘又同他说了会话，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赵瑥道了声“好”，送他到了门口。谢九尘用目光示意了两家的距离：“你看，这么近的距离，走几步就到了。”
灯笼落下一圈昏红的光，将赵瑥的双眼淬得亮堂，他道：“好。”
什么好？好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谢九尘回到家中，立刻去了谢孺年的房间，与他说了此事。
“你想请赵瑥来我们家过除夕夜？”谢孺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谢九尘的话。
谢九尘点头：“爹，你答应吗？”
谢孺年道：“你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答应吗？不过，好端端地，你为何要请人家来同过除夕？”
在长辈面前，谢九尘不好说因为觉得赵瑥太孤独了，便道：“我们两家住得这么近，家中人也都不多，我想着……一起过会热闹一些。”
确实，哪怕把赵瑥叫过来，加上他们两个，也不过是三个人罢了。比起热热闹闹一大家人，三个人的除夕也稍显冷清了。
谢孺年道：“赵瑥喜欢吃些什么，你给爹说说，爹到时候命厨房好好准备。”
今年谢九尘回来了，又有客人来，这个除夕不能过得像往常那么随意了。
谢九尘道：“这件事还是我来做吧，我回房列张单子，明日再交给厨房。”
谢孺年笑他：“还要亲自列张单子，这么隆重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开客栈的。”
谢九尘也不怕爹笑话，与他交好的人虽然不少，可他放在心上的朋友也就几个，他自然要待这些人好。
回到自己房间之后，谢九尘不仅写了一份菜单，还拿出了一份蜡笺，毛笔蘸墨，开始在上面写字。他写“福”、“禄”、“寿”等寓意着吉祥美好的字，蜡笺上面印有泥金花纹，衬上谢九尘清正端方的字，倒是相得益彰。他用了赵瑥送的墨水，写出来的字墨色发亮，谢九尘很满意，他多写了数十张，决定给朋友们都送一份。
写完了，也到了睡觉的时间，谢九尘躺在床上，心头涌动着莫名的欢喜。
他喜欢现在的日子，有喜欢的事情可做，有亲友相伴身旁，有平淡幸福的期待。谢九尘笑了，他的志向就是这么小，这么纯粹，一点幸福就能让他满足。
怀着这样的喜悦，谢九尘平静地进入了梦乡。梦中出现了许多人，发生了一些事，可谢九尘醒来的时候，只记得梦里有个赵瑥了。
而赵瑥在他的梦中做了些什么的记忆，却在谢九尘醒来的那刻变得模糊。谢九尘想了一会，也没想起来，有些遗憾，但也无妨。
总会再次相见的，在某个时节，在朦胧梦中，在大好人间。
谢九尘准备的菜单，却用不上了，因为赵瑥知道谢孺年同意之后，对谢九尘道：“除夕那日，我一早去你家做年菜可好？”
“赵兄那日不用做生意吗？”谢九尘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赵瑥笑了：“大家都想好好过年，我想做，也没人愿意同我做啊。”
谢九尘道：“也好。那我与赵兄一起做年菜吧。”
赵瑥挑眉道：“你会做？”
谢九尘是个好学的人：“我可以学。”
赵瑥道：“你在千万峰的时候，从未下过厨吗？”
谢九尘点头：“师父也不下厨，在山上的时候只吃两顿，一顿吃野果，另一顿才吃饭。”
“谁来做饭？”
“小童。”
赵瑥：“好吧，是因为君子远庖厨吗？”
“不是，师父是因为懒。”谢九尘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因为……不忍杀生。”
赵瑥又笑了：“原来如此。除夕那日，我做荤菜，你做素菜吧。”
做年菜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谢孺年知道之后，问：“你们都去做年菜，我要去吗？”
他与赵瑥毕竟不熟，怕赵瑥看见自己会尴尬。谢九尘也是这么想的：“我与赵兄会做好的，爹等着吃就好。”
“也行。”谢孺年想，两个青年人聚在一起，自己多了个辈分，便不去凑热闹了，等着吃也挺好的。
除夕日，花溪城中一片安宁祥和，赵瑥到谢府的时候，提了许多年货，有鹿肉、野鸡、羊排等食物，有纸张、玉坠、蜀锦、瓷器等杂物。谢九尘迎他进来，替他拿了一些：“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赵瑥道：“初次上门，小小心意罢了。”
谢九尘强调道：“初次上门。”
二人相视一笑，赵瑥道：“这件事过不去了？”
“记忆深刻，实在难忘。”
“那就记住吧。”一直记住，赵瑥想，就是长长久久记住自己这个人了。
谢孺年在厅堂坐着，赵瑥看见他的时候，不免有些紧张。
来之前，他问过谢九尘，自己应该怎么称呼谢孺年。谢九尘道：“叫伯父就好了。”
赵瑥心道，谢九尘还在千万峰的时候，他与谢孺年见过几面，但都没有跟对方打招呼。如今突然便要来谢府了，说不忐忑是假的。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对谢孺年一揖道：“伯父好。”
无独有偶，谢孺年也问过谢九尘同样的问题：“我应该怎么称呼他？”
谢九尘觉得好笑，一个两个，想个称呼很难吗？他道：“都可以啊。”
谢孺年道：“小赵，还是小瑥？”
谢九尘给了主意：“小赵吧。”
于是谢孺年站了起身，道：“小赵来了。”
赵瑥强装镇定，笑着应了一声，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道：“小小心意，还请伯父收下。”
不愧是父子俩，谢孺年说了同样的话：“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礼物？”
“也不多。”赵瑥道，“都是些吃的，还有实用玩意。”
谢孺年接过东西，命人带进库房放好，又道：“你们二人要做年菜是吧？我中午去友人家吃饭，傍晚再回来，你们慢慢做，不着急。”
他是善解人意的，觉得自己待在府中，可能也会让初次上门的赵瑥感到不自在，于是决定去好友家吃顿午饭。
赵瑥道：“好，伯父慢走。”
谢九尘：“爹早些回来。”
谢孺年走后，赵瑥松了一口气，谢九尘没看见，也猜不到赵瑥的紧张。他道：“赵兄，走吧，我也有份礼物想给你。”
谢九尘把赵瑥带到自己的房中，拿出那写好的一沓蜡笺，递给了赵瑥：“跟赵兄送的东西比起来，我这礼物挺不值一提的，但还是希望赵兄会喜欢。”
“我很喜欢。”赵瑥看着上头工整的字，笑着重复道：“嗯，我很喜欢。”
谢九尘道：“喜欢就好。我写了好几份，还没来得及给别的朋友。”
赵瑥：“……”
谢九尘见赵瑥不说话，便道：“怎么了？”
赵瑥问：“你写了多少份？”
“不多，五份吧。”
赵瑥想，还好，他是五分之一，不是五十分之一。可纵然如此，心里也有些吃味，他待谢九尘是独一无二的好，自然也希望谢九尘能那样待自己。
但他也知道，自己对谢九尘有情，谢九尘对自己却没那种意思。也罢，能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他应该要知足了。
赵瑥将蜡笺放进怀中：“走吧，我们去厨房。”
“这么早？”
“不早了，有些菜需要准备挺久的。”
“好。”在厨事上面，谢九尘什么也不懂，赵瑥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谢九尘带赵瑥来到厨房，赵瑥默默记住了这段路，谢府的装修没有赵府奢华，但两家所占之地确差不多大。弯弯绕绕，拐来折去，从厅堂到厨房，也要一段时间。
厨房中已经准备了许多食材，加上赵瑥带来的那些，他们可以做一顿极其丰盛的年夜饭。因为过节，谢府有大半的下人都回家了，还有少部分无家可归的，便自愿留在了谢府。
谢九尘问：“先做什么？”
赵瑥道：“先做些点心吧。”
第一个做的是桂花枣，赵瑥让谢九尘将小枣洗净去蒂，自己在一旁做糖桂花。谢九尘虽然很少进厨房，但他的手指灵活，去蒂的动作不慢，赵瑥做好糖桂花的时候，他也处理好小枣了。
谢九尘去洗锅，赵瑥单膝蹲下，塞柴烧火，他生火的动作十分熟练，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赵兄，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生火的？”
“五六岁的时候？不大记得了。”
这么早？谢九尘心道，他在那个时候，好像连厨房都还没进过。
小枣在糖桂花中翻腾，让自己里外都裹满了糖浆，谢九尘一动鼻子，只觉得芳香扑鼻，甜蜜诱人。
“好香啊。”谢九尘馋虫大动，盯着锅里的桂花枣，目光灼灼。
赵瑥看着他：“喜欢，等会便多吃些。”他喜欢快速完成手上的事情，原本枣子下锅了之后，便应该动手准备下一道点心了。可谢九尘在身旁，赵瑥就想慢吞吞地做事，想盯着谢九尘，想跟他说话，想看他笑。至于干活的效率是高是低，就无关紧要了。
谢九尘拿长勺搅动着枣子，突然回想起刚刚的事情：“你与我爹说上话了，有没有改变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
“我爹不喜欢你的看法。”
“只说了几句话，我也不清楚。”
“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
赵瑥真是无辜：“看出来什么？”
平日里如此精明的人，今日怎么突然就变傻了。谢九尘道：“哪怕他没多喜欢你，也不至于不讨厌你。”
赵瑥道：“那我确实没看出来。”
谢九尘：“……他还叫你小赵呢。”
赵瑥：“……”
如果这就是不讨厌的话，那他还叫梁十金“梁兄”，梁十金也称他一声“赵兄”，他们还不是在背后看不起对方，心里骂着对方？
枣子差不多了，赵瑥拿过勺子，将桂花枣都捞上来，裹满了糖浆的桂花枣紫红油亮，赵瑥将剩下的桂花碎撒上去，摆了一个好看的盘。
谢九尘还在努力说服赵瑥：“我爹真的不讨厌你。”
“知道了。”赵瑥笑了声，如果不是因为谢九尘，谢孺年怎么看他，赵瑥都无所谓。偏偏这个不通窍的傻子，还在纠结他爹这事呢。
赵瑥拿起一个桂花枣，塞进了谢九尘的口中，重复了一遍：“知道了。”
他的手碰到了谢九尘柔软的唇瓣，觉得浑身一麻，只那样轻轻的一碰，都让他手臂上顿起鸡皮疙瘩。赵瑥喉头滚动，压制住某些不该有的异动。
谢九尘的唇被碰到之后，也微微一愣，他的耳尖悄悄红了，含着清甜至极的桂花枣，秉着“食不言”的原则，不说话了。
而赵瑥因为心怀鬼胎，不敢再看谢九尘，便错过了他耳尖的变化。他盯着米缸上贴的“福”字，那是谢九尘写的字，心不在焉地想，家里有个读书的就是好，春联都不必到外面买了。
“好吃吗？”赵瑥依旧不敢直视谢九尘，盯着那个“福”字问。
谢九尘道：“好吃。赵兄也吃一个？”他拿起一个桂花枣，想效仿赵瑥刚刚的做法，塞进他的嘴里。可手才伸到一半，便觉得此举很不对劲，于是在半路转了个弯，这颗枣子又落入了自己的口中，他不知道自己在掩饰什么，有点傻气地补充了一句：“我再吃一个。”
赵瑥忽觉口干舌燥：“我以为那是给我的。”
“我……”谢九尘想了一会，也“我”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将目光落到盘子上，“赵兄若喜欢，这盘都是赵兄的。”
赵瑥道：“你觉得我喜欢吗？”
谢九尘将问题抛回去，有些疑惑：“赵兄不喜欢吗？”
赵瑥无奈道：“……喜欢。”
他幼时吃了太多的苦，以至于长大之后，格外嗜甜。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喜好，出去外面吃饭的时候，总拣自己不喜欢的吃。不止吃饭，他在别的事上同样如此，以至于花溪城中，没几人知道赵瑥的真实喜好。
既然没人喂，赵瑥便自己伸手挑了一个，塞进嘴里，慢慢品尝着桂花枣的味道。
许是嘴里的甜味蔓到了眼中，赵瑥看向谢九尘的时候，觉得他的眼睛里也浸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