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梨园惊鸿客>第38章 番外篇(十)     伶人知道初禾要……

  伶人知道初禾要进宫时, 送了她一顶花旦戴的戏帽。

  初禾抚摸着上面点缀的绒球流苏,喜欢的不得了:

  “甚是好看。”

  伶人问:

  “喜欢吗?”

  “嗯,喜欢!”

  初禾朝她甜甜一笑。

  “你既喜欢学唱戏,就不要进宫了, 我把绝活教给你, 怎么样?”

  伶人舍不得这丫头, 因此很想挽留她。

  初禾听了,抿了抿嘴, 默不作声。

  “你不是想学水袖功吗?掷袖抛袖,一二十种姿势我都教你, 一样不落。”

  伶人期待的看着她。

  初禾沉默了半晌, 终是拒绝:

  “下个月,爹爹就把我们送进宫了。今儿,我是来跟您道别的。”

  伶人表情怔住, 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当初把自家的闺女往外赶, 这会子,拼命挽留人家闺女做甚, 倒是为了哪般。

  “那这顶戏帽,你就留个念想吧。”

  伶人无奈道。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初禾眨巴着眼睛,纤长的睫羽, 形成疏密有致的阴影, 投在那眼睑上。一忽一闪,重合的恰到好处。

  “没了…”

  “那我回府了。”

  “等等!”

  伶人忽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喊住了她。

  初禾捧着戏帽转过身,伶人默了默,开口道:

  “你进宫后,若是遇到一个叫黄妞的宫女, 你就告诉她,说她娘想她了。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

  “好,我如果遇到她,定会把话带到的。”

  秋节至,大簇大簇的菊花,盛放在万物凋零的深秋,一花一色,是百花落尽后的最后一抹艳丽。

  三里就是在这个季节里一病不起的,忽然之间,始料未及。病榻前,伶人喂完汤药正要走,三里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吱了声:

  “闺女,坐下陪爹说说话。”

  伶人默默坐在床前的杌凳上,等着他说。三里动动嘴角,却迟迟不开口。

  “要不,我去让娘过来陪您说说话。”

  伶人欲要起身。

  哪知,三里登时拽住伶人的胳膊,情绪颇为激动:

  “不,不要叫她来!”

  “好好好,不叫她来。爹爹若是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与闺女听。”

  伶人复又坐下。

  三里这才放心,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启齿:

  “有一故人已死,走在我前头好多年了。”

  伶人轻声问:

  “爹爹口中的故人,是谁呢?”

  “青纱窗下的人,对镜描眉的人。戏台上,粉墨花脸的人。水袖黛眉,是我永远求之不得的人。”

  “那天…我看了她很久很久。因为我知道,那次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一枕黄粱,残梦悠长。我曾劝过她,回头吧,回头吧…师傅说的对,戏子就该无情。”

  “赶明儿,又听了一场空台戏。说的是琴瑟和鸣,讲的是梁祝传闻。世人皆叹痴缠贪欢,却笑戏子薄情寡义。要我说呀,不确,不确。究竟谁人定的理,苦了戏子,也误了戏子的一生。”

  “我与她呀,本无缘,本无缘哟……”

  三里越说越吃力,泪水早已充满眼眶,最后又冷不丁的滑落出来。

  伶人赶紧拿起一块素色帕子,朝他脸颊擦拭:

  “爹爹,您说的太多了,歇会吧。”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

  伶人出门时,赫然发现春绿站在窗棂前,孤零零的背影,在秋色里显得莫名凄凉。

  “娘。”

  伶人轻轻唤了一声。

  春绿募地一惊,没有回头,只颤颤巍巍的走了。

  “除了她,还能有谁。”

  极小的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清。

  伶人跟上去:

  “娘,您说什么?”

  春绿不吱声了。

  “娘,过会子,我给您拿两株绒花戴,是合欢花的样式,您不是最喜欢合欢花了吗?跑堂伙计前后去了好几趟才捎回来的,那家铺子里的老板,做这玩意呀,手艺可好了,就跟真的似的。您戴上,准会喜欢。”

  伶人搀扶着春绿,有意讨她欢心。

  “又不是真的合欢花,就算戴在头上,也不香了。罢了罢了,甭拿给我戴。”

  春绿叹了口气,摆摆手。

  伶人知道她心里不大舒服,还想说些什么宽慰,春绿却打岔道:

  “对了,我问你,那俩丫头呢?这段时间,怎么不见她们来了。”

  “哦…您说她们呀?一个进了宫,另一个…临了又不愿进宫了,好像是回姑苏老家去了。”

  “进宫的是哪个…”

  “初禾。”

  春绿听了,喃喃一句:

  “意料之中。”

  “什么意料之中?”

  伶人不解。

  “那丫头性子烈,是个不听劝的主儿。”

  “试问,你不信神,可那寺庙里从不缺上香的人。皇宫也是如此,那地儿,从不缺一头往里钻的人。”

  提起初禾,伶人欣慰一笑:

  “她生得那样俊,兴许真能得宠呢。”

  “若是真能永不相负,那就好喽。”

  春绿又是一声叹息。

  秋风忽起,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回旋打转,急急而落。春绿抬头望向墙头处,只听暮鸦声声,从院外倏地飞进来两只,停留在谢了花的梨树上。啼叫了几声后,又一前一后飞走了。

  ……

  三里去世这天,可巧赶上数九寒天。漫天的飞雪,落了满头。

  “起棺!”

  “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抬棺材的人大声吆喝着,每喊一声,便有无数飞雪钻进人的嘴里,还未来得及细尝,就瞬间融化了。

  盖棺材的白布亦是落了一层雪,一层接着一层,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哪个白。

  “我死后,什么陪葬品都不要。我的那些唱戏的行头都给烧了吧,烧的一干二净的。只把那杆旱烟袋放进去,就得了。”

  “爹爹,这是为何?”

  “早就戏终人散了,要这东西还有何用。如今,就让我无牵无挂的去了吧。”

  没等到来年开春,春绿也去了,走的悄无声息。就如西下的夕阳,不觉间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荒废的梨园,早已人去楼空。再无咿咿呀呀的戏腔响起,也再无满座惊羡的声音传来。窗棂落满了灰尘,无人打扫的院落,杂草丛生。只剩下那块门匾,或许还能让人记得,这里曾经是个戏园子。

  又是一个秋,年迈的伶人看着风中凋零的落叶,嘴里不停的喃喃着:

  “都走了,全都走了。”

  前方出现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梳着宫中的两把头,嬉笑着朝这边走来。

  伶人怔了一瞬,忙不迭上前拦住了姑娘们的去路:

  “你们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姑娘们异口同声:

  “是的,老婆婆。”

  “那你们…有没有见到黄妞?”

  伶人迫不及待的问。

  年满出宫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姑娘们哪里知道,只得纷纷摇头。

  看着姑娘们的背影,伶人大失所望:

  “她们都出宫了,我的黄妞为何还不回来。”

  “为何还不回来。”

  是啊,梨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她为何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