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知道初禾要进宫时, 送了她一顶花旦戴的戏帽。
初禾抚摸着上面点缀的绒球流苏,喜欢的不得了:
“甚是好看。”
伶人问:
“喜欢吗?”
“嗯,喜欢!”
初禾朝她甜甜一笑。
“你既喜欢学唱戏,就不要进宫了, 我把绝活教给你, 怎么样?”
伶人舍不得这丫头, 因此很想挽留她。
初禾听了,抿了抿嘴, 默不作声。
“你不是想学水袖功吗?掷袖抛袖,一二十种姿势我都教你, 一样不落。”
伶人期待的看着她。
初禾沉默了半晌, 终是拒绝:
“下个月,爹爹就把我们送进宫了。今儿,我是来跟您道别的。”
伶人表情怔住, 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当初把自家的闺女往外赶, 这会子,拼命挽留人家闺女做甚, 倒是为了哪般。
“那这顶戏帽,你就留个念想吧。”
伶人无奈道。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初禾眨巴着眼睛,纤长的睫羽, 形成疏密有致的阴影, 投在那眼睑上。一忽一闪,重合的恰到好处。
“没了…”
“那我回府了。”
“等等!”
伶人忽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喊住了她。
初禾捧着戏帽转过身,伶人默了默,开口道:
“你进宫后,若是遇到一个叫黄妞的宫女, 你就告诉她,说她娘想她了。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
“好,我如果遇到她,定会把话带到的。”
秋节至,大簇大簇的菊花,盛放在万物凋零的深秋,一花一色,是百花落尽后的最后一抹艳丽。
三里就是在这个季节里一病不起的,忽然之间,始料未及。病榻前,伶人喂完汤药正要走,三里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吱了声:
“闺女,坐下陪爹说说话。”
伶人默默坐在床前的杌凳上,等着他说。三里动动嘴角,却迟迟不开口。
“要不,我去让娘过来陪您说说话。”
伶人欲要起身。
哪知,三里登时拽住伶人的胳膊,情绪颇为激动:
“不,不要叫她来!”
“好好好,不叫她来。爹爹若是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与闺女听。”
伶人复又坐下。
三里这才放心,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启齿:
“有一故人已死,走在我前头好多年了。”
伶人轻声问:
“爹爹口中的故人,是谁呢?”
“青纱窗下的人,对镜描眉的人。戏台上,粉墨花脸的人。水袖黛眉,是我永远求之不得的人。”
“那天…我看了她很久很久。因为我知道,那次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一枕黄粱,残梦悠长。我曾劝过她,回头吧,回头吧…师傅说的对,戏子就该无情。”
“赶明儿,又听了一场空台戏。说的是琴瑟和鸣,讲的是梁祝传闻。世人皆叹痴缠贪欢,却笑戏子薄情寡义。要我说呀,不确,不确。究竟谁人定的理,苦了戏子,也误了戏子的一生。”
“我与她呀,本无缘,本无缘哟……”
三里越说越吃力,泪水早已充满眼眶,最后又冷不丁的滑落出来。
伶人赶紧拿起一块素色帕子,朝他脸颊擦拭:
“爹爹,您说的太多了,歇会吧。”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
伶人出门时,赫然发现春绿站在窗棂前,孤零零的背影,在秋色里显得莫名凄凉。
“娘。”
伶人轻轻唤了一声。
春绿募地一惊,没有回头,只颤颤巍巍的走了。
“除了她,还能有谁。”
极小的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清。
伶人跟上去:
“娘,您说什么?”
春绿不吱声了。
“娘,过会子,我给您拿两株绒花戴,是合欢花的样式,您不是最喜欢合欢花了吗?跑堂伙计前后去了好几趟才捎回来的,那家铺子里的老板,做这玩意呀,手艺可好了,就跟真的似的。您戴上,准会喜欢。”
伶人搀扶着春绿,有意讨她欢心。
“又不是真的合欢花,就算戴在头上,也不香了。罢了罢了,甭拿给我戴。”
春绿叹了口气,摆摆手。
伶人知道她心里不大舒服,还想说些什么宽慰,春绿却打岔道:
“对了,我问你,那俩丫头呢?这段时间,怎么不见她们来了。”
“哦…您说她们呀?一个进了宫,另一个…临了又不愿进宫了,好像是回姑苏老家去了。”
“进宫的是哪个…”
“初禾。”
春绿听了,喃喃一句:
“意料之中。”
“什么意料之中?”
伶人不解。
“那丫头性子烈,是个不听劝的主儿。”
“试问,你不信神,可那寺庙里从不缺上香的人。皇宫也是如此,那地儿,从不缺一头往里钻的人。”
提起初禾,伶人欣慰一笑:
“她生得那样俊,兴许真能得宠呢。”
“若是真能永不相负,那就好喽。”
春绿又是一声叹息。
秋风忽起,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回旋打转,急急而落。春绿抬头望向墙头处,只听暮鸦声声,从院外倏地飞进来两只,停留在谢了花的梨树上。啼叫了几声后,又一前一后飞走了。
……
三里去世这天,可巧赶上数九寒天。漫天的飞雪,落了满头。
“起棺!”
“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抬棺材的人大声吆喝着,每喊一声,便有无数飞雪钻进人的嘴里,还未来得及细尝,就瞬间融化了。
盖棺材的白布亦是落了一层雪,一层接着一层,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哪个白。
“我死后,什么陪葬品都不要。我的那些唱戏的行头都给烧了吧,烧的一干二净的。只把那杆旱烟袋放进去,就得了。”
“爹爹,这是为何?”
“早就戏终人散了,要这东西还有何用。如今,就让我无牵无挂的去了吧。”
没等到来年开春,春绿也去了,走的悄无声息。就如西下的夕阳,不觉间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荒废的梨园,早已人去楼空。再无咿咿呀呀的戏腔响起,也再无满座惊羡的声音传来。窗棂落满了灰尘,无人打扫的院落,杂草丛生。只剩下那块门匾,或许还能让人记得,这里曾经是个戏园子。
又是一个秋,年迈的伶人看着风中凋零的落叶,嘴里不停的喃喃着:
“都走了,全都走了。”
前方出现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梳着宫中的两把头,嬉笑着朝这边走来。
伶人怔了一瞬,忙不迭上前拦住了姑娘们的去路:
“你们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姑娘们异口同声:
“是的,老婆婆。”
“那你们…有没有见到黄妞?”
伶人迫不及待的问。
年满出宫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姑娘们哪里知道,只得纷纷摇头。
看着姑娘们的背影,伶人大失所望:
“她们都出宫了,我的黄妞为何还不回来。”
“为何还不回来。”
是啊,梨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她为何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