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朔放开了我,眉宇间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他说,哥,别这样。
无力感忽而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我用指尖点着梁朔的胸膛,笑得像个风尘客:梁朔,我有两个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梁朔稍微偏偏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嗯。
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我想入古刹当僧人,你准不准?
梁朔不置可否: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
我微微踮起脚尖,恰好够到了梁朔的耳朵边:梁朔,从今往后,我的一颗心都是你的。
你想蹂躏也好,想丢弃也罢。都随你。
梁朔的指上关节泛着白。
他开口,嗓音比以往都要生涩:梁韫,说清楚。
我道,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我发誓,梁朔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他的拳头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紧紧的,我看了心惊。
从他的牙关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每个人都在骗孤,每个人……
我耐心听他讲完。但其实我已经很疲惫了,因为那个药。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孤的!梁朔像一头困兽,眼底猩红。他声音混浊:那个蛮族女人说要看我长大,结果自己跳下城楼;四哥说要与我看尽世间繁华,结果作茧自缚犯下不可饶恕之错;三哥,现在就连你,就连你都要欺骗孤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勉强扶着眼前的梁朔才没能倒下:梁朔,我累了。
你说清楚。
梁朔像个得不到心爱之物就哭闹的孩子,固执地不肯走。他捧住我的脸,语气中竟然带了一丝哭腔:哥,你说清楚。
我痴痴地抚了抚他的脸颊:梁朔啊,你懂得什么是情爱吗?
它能给人欢愉。不是像这样,一味地让人痛苦。
我想到那晚梁朔和逐月在床上鸳鸯交颈,一晌贪欢,便觉深陷泥沼中。越是不愿想,这画面就越是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手下突然加重了力气,一把推开梁朔:但是,从此往后,我不愿意再喜欢你了,梁朔。
梁朔楞楞地看着我的手,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我的脸上是练习多次的笑容:因为你迎娶了逐月,也因为你背叛了我。
是我小肚鸡肠吗?不是。爱这种东西,是经不起消磨的。
梁朔回过神来,他好像又回到了白日里执掌大权的状态,眼眸晦暗不清:哥,你把手拿开。
我的手正在捂着我的嘴。我刚才又咳了,全身都在颤动,就像要把内脏都要咳出来似的。
他见我不肯动,上前想将我的手强行扳开。我“嘶”了一声,梁朔的手顿时软了下来:就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我摇了摇头,眼神无比坚决:梁朔,你不配。
梁朔好似被强行喂了一口他最厌恶的菜肴,表情无比精彩。
我披好狐毛大氅,款款走进屋里:这宫里最渺小的一只蝼蚁,破天荒地向高高在上的蟠龙耍了威风。
应当记入史册。
我的脚尖一顿:梁朔没跟上来。回头一看,他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我忽而想起赠他罗伞的那一天,丝丝细雨,满身寒气。现在没有雨,梁朔的寒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摇摇头:在想什么呢。
不过,我又想到了一点。梁朔当晚在床上跟逐月说的人名,当真是昱哥吗?
昱哥,韫哥,仿佛念着念着,就成了一个人。
我的眉眼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但很快就又恢复原状。
梁朔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我又何尝容得。除非他肯置与蒙古不顾,执意将逐月送往遥远的关山外,永世不得相见——对了,他还得与我结下山盟海誓,将这皇后的凤冠,亲手给我戴上——那么,我与梁朔之间,才有可能。我是男子,本不该雌伏。
梁朔会这样做吗?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是做梦,那当然要做那种能令我感到开心的梦。
宫中迎来了第一场雪,我的好时光又少了一些。
梁朔自那晚后,再也没来过后宫。逐月公主的云影殿,我的南馆,他都没来过。他似乎在养心殿住下了,但时不时地会去佛光寺求神拜佛。每当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嘴角总会浮现起一抹嘲讽的微笑:佛光寺的僧人,个个脑满肠肥,不知私吞了多少金银财物。青灯古佛,他们应当早已抛之脑后了。
我愿住在深山中,捧一卷泛黄的经书,细数当年犯下的罪孽。
如若大雪封了山,那我便等雪化了以后再下山,去体味一下人间烟火气。
梁朔,到那时,你千万不要再来打扰我。
离愁是剪不断的,唯有搁置下来,才能慢慢淡忘。
一夜过去,地上铺了一层薄雪。软履踩在上面,酥酥麻麻的感觉,很是舒适。我忽而有一种愿望,希望有一个人,能陪我一起赏雪。聊聊天,喝喝茶,没有言语间的刀光剑影,就像我从未降临在帝王家。
汤婆子,暖手炉,银丝炭,该有的我都有了。
我打发走了鸢儿,一个人,慢慢地走着。
我想看看凌霄殿。它是不是已经荒凉得不成样子了?
细雪飘飘,我干脆收起了罗伞,任由它们飘落在我的发丝间,融化成水滴。一头黑发经由水的润湿,倒真有点青丝万里的意味,我抿起嘴笑了笑:年轻一点总是好的。
凌霄殿的院子没上锁,我轻轻一推就进去了。没有我想象中的灰尘扑面,应该经常有人来打扫。
我站定,不相信眼前的场景。
梁朔肩上头上皆是淡淡的薄雪,像是一夜间白了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再也不穿以前深黑龙袍,上面还镶着细细的金边,显得贵气逼人。
配上他一张异域风情的俊美脸庞,更是邪气逼人。
梁朔如今爱穿玄色衣装,龙也不是张牙舞爪的,收敛了好多。
玄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原本打算轻咳一声,但想想还是作罢。缓缓地,我又拖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南馆。
他是假白头,我是真白头。
从前不觉得,以为李夫人傻,临死都不肯让武帝见最后一面。
但如今,却能渐渐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