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3章

  清乐坊遍布三四十家勾栏,夜晚永远被四方灯火照得明亮,回荡着酒客的划拳声和歌女的吟唱。

  这里的西南角有处不大的宅邸,名叫辽府。府主辽公子喜欢慨然散财,招待门客。在这里常年借宿的门客达到百人之多。辽公子之所以能经年累月地做这种亏本买卖,乃因为他是头号盐商喻氏的长子。而喻氏长女是当朝皇后,因此辽公子也算是皇族亲王。但他从不以喻亲王的身份行事,而是以“辽公子”的名号为京城中人所知。

  据说,曾有两名游侠提着滴血的行囊投奔辽府,自称杀了贪官,正被通缉,想讨些逃命钱。辽公子给了一百两,将游侠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事后,家仆打开这两人落下的行囊,却发现里面装着个猪头,而那两个游侠拿了钱,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一故事流传甚广,人们不知真假,权作笑谈。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许多,有人称赞辽公子师法古风的洒脱做派,自然也有人中伤他,譬如编出猪头故事的这个人。这些人阴惨惨地推测辽公子招揽这么多门客,是在密中计划什么。辽公子不与这类言论争执,只是在府上定期举行酒宴,门客来去随意。

  这天晚上,是辽府每月一次的丝竹宴。

  清谈厅中,传来阵阵婉转的笛曲,声调流畅,几乎听不出换气时的涩然停顿。厅内坐着十几名衣着各异的门客,或躺或坐,仪态全无拘束。有大敞衣襟,露出浑圆肚皮的;也有披发至腰,不加修饰的女子。

  站在屋中央的笛师一袭碧色深衣,昂昂然若青竹。

  笛声逐渐转淡,几欲消逝。忽然一道古琴声融入,续上笛声的尾音。翠笛的清吟转入铮铮的古琴声,仿佛高士脱去峨冠博带,换上胡服武袍,挥出一套刀舞。

  琴师盘腿坐在笛师身旁,那是名老瞽。他侧耳倾听拂出的琴声。虽然双手有些颤抖,但摁出的弦响却清越锃亮。他双掌向外一拨,琴声转向迅疾。他一遍遍扫过琴面,仿佛那名刀舞者在转一个越来越快的圆圈。在速度的极点,他猛地划出最后一道声响,琴弦兀自颤抖,拨出渐弱的余音。

  厅内一时寂寂。

  吹笛人朝琴师拱手道:“阁下的《竹海》,是赢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揭开一锅沸水。门客们纷纷叫嚷起来。有人捶地连声叫好,也有指着琴师大骂的,还有人骂辽公子,说他定的规矩不合理。年轻的笛师听见一些粗鄙言辞,不由地皱起眉头。

  “‘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愍山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种场景吧。”

  这个人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其他人的喧嚷。他坐在琴师背后,戴白玉峨冠,面白无须,语调和缓。

  笛师微微一笑:“是这个理了。”

  那人继续说道:“今日我们所听到的笛曲和琴曲,可以称作‘人籁’,如果一定要在它们间比出优劣,便是有了分别心的局限。其实,自己喜欢的,就是适合自己的。但要强迫别人去听自己喜爱的曲子;或随意鄙夷他人钟爱的音律,就不是君子的品行了。”

  “今日斗音之事,不就是你辽公人提出来的么?”一名虬髯门客道,“斗音就像比武,难道还有和局一说?”

  辽公子失笑。“是我没料到两位乐师的造诣如此之高,已经到了难分胜负的地步。”

  “罚酒!”

  “对!得罚辽公子三杯!”

  辽公子说:“你们这像是背地里商量好了似的。尤宁,你是不是和别人打赌了?”

  那虬髯门客道:“甭说那有没的,就说你喝不喝酒吧。”

  辽公子从木几上拿起酒壶,仰头灌下。酒从细长的壶嘴滑落,在空中落下一条晶莹的弧线。他的喉头耸动了三下。门客轰然叫好。

  厅外,月光洒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中,竹叶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纵横交错。寒风偶尔吹过,吹得竹影飒飒摇摆。

  宴会直到深夜才停止,门客各自告别,回到庭院厢房。夜色黯红,大雪越下越大。当日光升起时,整座京城已覆没于冠盖大雪间。

  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隐于云层后,透出一圈朦胧的薄光。在这样冷的天气,没有虫鸣,犬吠,连鸟的嗓子也被冻住了。一切生灵都漠不关心地,潜伏在角落里,蒙头做着一场大梦。

  辽府深处的湖心亭,两个人很早便坐在那里,尝用新雪煮的茶水了。

  残雪将潭水拢进怀中,岸边杨柳打了白霜,在湖中映出倒影。一条弯曲的茅盖走廊从驳岸伸出,探入湖心,缀起湖心孤亭。亭是三角攒尖顶的,有袅袅茶烟从中升起。这幅画面如同云梦泽的水乡野宿,只是被圈养在一座狭小别院中,失了几分天然灵气。

  任肆杯坐在亭中,在他对面,辽公子正在专心煎茶。他外穿狐毛滚边的银丝斗篷,腰间缠一掌宽的花鸟福字纹鞶带,衬出他竹节般笔直的腰身。他用布裹住茶壶把柄,从炭炉上提起茶壶;另一只手则掖住袖袍袍口,以免打翻茶具。他前倾身子,给任肆杯敬茶。乌黑柔顺的发梢沿肩头滑落,半坠于胸前。

  浓郁的茶沿壶嘴坠入茶盏,升起滚滚热气。任肆杯虚托住茶盏,微微颔首,向他致谢。

  “伤好些了么?”辽公子问,声音琤然。

  “昨夜出了身虚汗,今早起来好多了。尤宁的药果然管用。”

  “说说,你这伤怎么回事?”

  “……没想到真的会在宫中碰到‘刀’,”任肆杯仍有一丝后怕,“中了他们的暗器。”

  辽公子紧蹙眉头:“看来那消息是真的了。”

  任肆杯点点头,喝了口茶润嗓子。“我在皇家宗祠一连藏了好几天,直到昨晚才遇上他们,又中了毒镖,这才离宫来府上找你。”

  “这回你探得什么消息?”辽公子盯住任肆杯,连瓮上的茶水已经沸腾都没有注意到。

  “昨晚约子时,有两个人进了灵堂殿。其中一人是‘刀’,另一人是个道士。他们似乎要在宫里伪造一出毒盅,但不知要陷害于谁。”

  “有说何时么?”

  “没有说,但应该会很快。”

  “那两人相貌如何?”

  “其中一人是道士,年近不惑。另一人——”任肆杯迟疑道,“另一人双眼全盲,刀法狠戾。他的同伴提到了他的身份。”

  “‘刀’。”辽公子道。

  “对。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我是不会受伤的。”

  “救人?还有谁在那里?”

  “十四皇子。”

  “他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巧合。”

  “他现在怎么样?”

  “没受伤。只是他可能会被‘刀’那群人盯上。你说,我们得看着点儿他吗?”

  辽公子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若有所思道:“先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心悸体寒,卧床已有七日。三日前勉强出了一次早朝。紫台阁的人进了宫,但给的方子没见有多大效用,还是靠附子、天雄一类的药引吊命,不知还能管多久。”

  辽公子点点头。“东五所可有异动?”

  任肆杯一愣。他上次去东五所还是半年前,为的是去瞧二皇子的玉蟾蜍笔洗。“东五所怎么了?”

  辽公子叹气道:“太子自秋狝后便去往边隘了。他一走,储君之位空悬,我担心东五所会出事。你昨晚遇到的那些人,很可能是异动的先兆。”

  “可老皇帝已经摆明要传帝位于太子,还有什么——”

  “我担心太子在边关遇到危险。如果这时陛下有什么万一,太子无法及时赶回,储君之位恐怕会陷入争夺。”

  “太子贵为东宫之主,那些将军若明理,是不会派他去前线的。”

  “少崧是个憨直性情,一定会做出身先士卒之事。何况这些年,陛下一直在削减军备开支。而屯田制在塞北已施行百年有余,叛逃兵役者的实际人数,官员已不敢上报了。驻扎边关的燕将军年近五旬,而军中年轻力量缺乏,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眼下隆冬时节,中冶蛮狄的零星进攻只是为试探我国兵力虚实。待到来年开春,敌人囤满粮草,那时才会爆发真正的战争。”

  任肆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他过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辽公子猝然提及战争,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忽然想起师哥。离别时,师哥说他会去塞外。任肆杯不知他现在是否平安。

  “辽公子,你为什么会将宗祠的那件事和东五所联系起来?”任肆杯问。

  “还记得在秋狝大典上发生的事吗?”

  “你是指梁叔阳落马一事?”

  “没错。”

  “可那不是个意外吗?”

  “假设它是个意外,此后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陛下忽发重疾,甚至连紫台阁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即便是因爱子心切,他的病也不至如此严重,甚至连早朝都无法正常举行了。”

  任肆杯压低声音,道:“你认为是有人在下毒?”

  辽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任肆杯道:“我可以去养心殿蹲守几日。”

  “不必,”辽公子将茶杯放下,“你去看着那十四皇子。”

  任肆杯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着皇帝?”

  “陛下的毒根已经种下了,即使你去养心殿,也找不出毒的源头。相较之下,你待在十四皇子身边更有可能再次遇到‘刀’。十四皇子在众皇子间并不出奇,要造成他意外假死不难。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去仔细调查。我要你耐心等在那里,在‘刀’再次出现的时候,问清他们背后的主使。”

  任肆杯颈后的根根汗毛竖了起来。辽公子在谈论长庚时,像在谈论砧板上的一块肉,告诉自己要怎么处理才更合适。

  “可我只擅长轻功,不擅长格斗。你得找个适合的人来。”

  “我已经找了,人还在路上。”

  “可要是这段时间‘刀’来了该怎么办?”

  “你是石羚子的徒弟,总会想出办法的。”

  任肆杯坐立难安,不愿再与辽公子继续交谈下去。如果不是为疗伤,他几个月才会回一次辽府。

  他站起身,道:“多谢辽公子的茶,我要走了。”

  辽公子望着亭外的雪。“你一杯都没喝完。”

  任肆杯面露窘迫,未料到自己想离开的心思让辽公子看了个透彻。

  辽公子挥挥手,道:“你走吧,别忘了去找主事领禄养。”

  任肆杯对辽公子行过一礼,转身离开。

  在湖廊上走出一段距离后,任肆杯回望身后。湖中的孤亭下,辽公子久久凝视着对岸的雪柳,自饮自酌。炭炉上,沸水冒出的白气如烟般飘散。

  黎明时分,天色尚青。

  皇宫东六宫外的甬道上,左监门卫统领韩徵羽在独自巡逻,腰侧的佩剑一下下地拍打着他的大腿。光线虽暗,但他勉强能看清脚底的青石路。甬道尽头,迎面走来一伙手提纸灯,身着弁服的巡卒。

  “韩统领早。”为首之人沉声道。

  “早,”韩徵羽的眼神越过对方,看向他身后的诸卫,颔首道:“各位兄弟也辛苦了,这么冷的天起早不容易,等会回营喝点鸭汤暖暖身子。”

  “谢韩统领!”一名虎头虎脑的侍卫粗嘎地喊了一嗓子,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笑声。

  这是最近从京畿选调来的卫兵,其中年龄最小的还没过而立。韩徵羽侧身,给这群侍卫让开道路。

  方才那出声应答的年轻后生毫不掩饰地盯着韩徵羽看,直到被旁人的胳膊肘一捣,才收回那失礼的目光。

  像是骁卫营会选出的人,血性有余,但失于草莽气了。韩徵羽抚摸胡髯,不由地微微一笑,这后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甬道尽头是一间院落,木门挂了锁,锁面生满铜锈。一枝冬梅从墙头探出,被新雪压弯了梢,沉甸甸地垂落下来。

  韩徵羽取出钥匙,将锁打开,走进院落,将门闩在身后落好。

  院中的梅花多已绽芽,紫粉与白雪相映,别有情趣。石凳上有卷读到一半的书册,也许是哪位昨日在这儿读书的娘娘落下的。

  按照规矩,他从东六宫的西侧开始巡视。途中遇到一列晨起浣衣的侍女,他垂首立在一旁,让她们先行。侍女中有人抬起头悄悄打量他,被他发现,他只是微微一笑,那女子便羞赧地敛下目光。

  他认得这里的太监总管和女史们,正如他熟知东西六宫的每个角落。这些, 从他还是左监门卫的一个伍长起便开始学习了。在皇宫巡逻了二十多年之后,韩徵羽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对这里了解得越深,他就能看见越多的漏洞。

  整座皇宫的军力正在被削弱。月初,左监门卫抽调了两千步兵用于补充塞北兵力。金吾营那边也传出消息,说要选出二十名百夫长到边境参战。皇宫的军备力量被抽去三分之一,给本就薄弱的宫廷巡防又增加了一层负担。

  不知不觉,韩徵羽已巡视到承乾宫。天色大亮,会是个好天气。

  他解下佩剑,在汉白玉石阶上坐下。一列太监提着给贵妃们的食盒从广场上走过。远远地对他行过一礼。

  韩徵羽的背后出了薄汗,这是直到最近一年才出现的事情。以前,他根本不会在巡视到承乾宫附近就得歇息。再过几年,他腰间那串沉重的钥匙或将易主了。

  他站起身来,沿须弥座慢慢地向承乾宫背后走去。

  承乾宫的规制在东六宫中最为庞大,其中的三进院落听雪堂是喻皇后的起居处。他路过时,听雪堂的院门半敞,其中有几名宫女正在扫雪。

  韩徵羽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其中的建筑。听说开朝皇宫启建时,为减轻凌皇后的思乡之情,幽太祖专程派人去雁南一带请来当地的营造匠人,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设计了听雪堂。看见里面精致清幽的庭院,韩徵羽心生一丝思乡之情。

  这时,正屋的木门忽然从里头拉开,走出两名侍女,喻皇后被侍女搀着手臂,从中走出。韩徵羽本想退避,但喻皇后一抬眼,便望见了他。韩徵羽垂首,遥遥施礼。喻皇后对身侧的婢女说了些什么,婢女应答一声,跑了过来。她身着齐胸襦裙,看上去刚过及笄,和韩徵羽的女儿正是一般年纪。

  那婢女脆声道:“韩统领,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谢过娘娘好意,但臣不敢逾矩闯入深宫。”韩徵羽向皇后遥施一礼,以示歉意。

  “韩统领,您莫要客气。娘娘说,韩统领日夜巡逻皇宫,不辞劳苦,邀您吃顿早膳是应该的。”

  韩徵羽犹豫片刻。比起在一群莺莺燕燕间用膳,他更想回营房里和自己的手下们一起吃早点。但是喻皇后既然已将话说到此等地步,他若拒绝,未免有些不识相的意味。

  “如此,臣谢过娘娘好意。”韩徵羽微微躬身道。

  其实这不是韩徵羽第一次迈进听雪堂的院子。

  一年前,皇后丢失了她珍爱的黑漆描金妆奁,怀疑后宫中有人行窃,韩徵羽领队来此调查,盘问相关人等。可让人失笑的是,两天后妆奁又出现在原处,皇后宅心仁厚,没有深究此事,倒也免去韩徵羽一番周折。

  喻皇后今日穿的是正红色常服,外披狐裘斗篷,垂云髻的髻头别一块浑圆的碧石簪。若走近了,能闻见她身上的沉香气息,令人心神宁静。

  “这么冷的天气,韩统领还要起早巡逻,着实辛苦,”喻皇后道,“皇宫仰系于像大人这样尽忠职守的官兵们,才能一直保持安全。日后,也劳烦大人多加上心了。”

  “娘娘客气,这本就是臣份内之事。”韩徵羽道,目光收束在脚前地面上,不作旁望。

  二人在廊下缓缓漫步。廊外,清冷的阳光落在梅树上,雪白中绽出点点殷红,清幽雅致。婢女们跟在身后,手提食盒,巾帕和薰香。他们在梅树旁的凉亭中坐下。婢女取下卷帘,点燃火炉,亭内一时暖热起来。

  喻皇后信奉天台宗,日常食素,其早点也是麦麸、素肉、菌菇一类的淡菜。韩徵羽坐在喻皇后对面,看这一碟碟素菜摆上圆桌,心里苦笑。

  喻皇后像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掩嘴一笑:“都是些清淡的菜,不知道合不合韩统领的胃口。”

  “娘娘谦词了,臣有幸能和娘娘一起用膳。”

  “韩统领不必这么拘束。本宫整日待在这院子里,实在闷得很,今天碰到了你,是好事一桩。本宫不晓得宫外的事情,还想问问韩统领。”

  “娘娘但问无妨。”

  喻皇后将发鬓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清秀的面容显出一丝哀愁。“少崧出发已有两个多月,算来也快抵达涯远关了,但一点音讯都没有传回。后宫又都是女子,无人知晓军中之事。韩统领统率十六卫中的左监门卫,不知是否有这方面的消息?”

  “娘娘爱子心切,臣为人父母,能够体会。但军中纪律严密,臣不能随意透露,请娘娘谅解,”韩统领见喻皇后神情黯淡下来,又加了一句,“燕将军行事谨慎,领兵有方,深知保护储君的重要性,娘娘大可放心。”

  喻皇后强作微笑,但眉眼间仍是掩盖不了的愁绪。韩徵羽知道,她不只是在担忧太子的安全。

  言谈间,他们提起筷子,方要用膳,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喻皇后蹙眉,与韩徵羽交谈时的淡然笑意从脸上褪去。她侧过身,低声问身后的贴身侍女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一名侍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从院落外一路跑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慌神色。“娘娘!骁卫营的兵爷们闯进宫里,说要——说要把这儿翻个底朝天!”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她搽满粉扑的脸上淌出的泪痕。

  喻皇后猛地站起身来。“怎么回事?竟然随意闯入后宫,骁卫营的人不懂王法了吗?”

  “齐统领带了好多人过来,他们身上都有兵器,姐妹们不敢阻拦,只好让他们进来——”婢女慌乱的话语被一声喝叫给打断了。

  听雪堂的月洞门门口,出现了两个佩戴长刀的高大身影。他们大步流星地向凉亭这儿走来。韩徵羽立刻认出他们弁服上的朱红色夔纹。那是右骁卫营的标志。他站起身,神色警惕。那两人是骁卫营的齐召南统领和他的副手。虽然自己和齐召南是同一州郡的武营出身,但从来只是点头之交。今日齐召南突然闯入此处,又带了这么一群手下,怕是来者不善。

  齐召南犹疑地盯着韩徵羽,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这里。喻皇后将柔荑搭在韩徵羽的肩头,让他姑且退下。

  “齐统领来本宫府上,既无事先致函,也未遣人告知,不知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让齐统领连皇宫的规矩也顾不得了?”喻皇后语气凛冽,但尚未失去冷静的仪态。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让齐召南面露踌躇。

  他略一抱拳,道:“唐突造访是事出有因,还请皇后不要怪罪。”他从怀中亮出一件物事。那是一面看上去很沉的红漆木令牌,以古篆体刻着“如见獬豸”,令牌的边缘雕琢有火焰图样,在顶端汇聚,形成一束荆棘似的尖冠。

  “皇后殿下可能不认得它,但韩统领是一定认得的。”齐召南目光炯炯地看向韩徵羽,仿佛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獬豸令——齐统领怎会有獬豸令?”韩徵羽讶道,“莫非是陛下亲自赐予你的?”

  “不错,此物正是陛下所赐。臣奉此令,要将承乾宫里外搜查一番,寻找有无可疑物证,还请皇后殿下给个方便。”齐召南将令牌收回袖中。尽管是请求,但他的话里却听不出多少恭顺的意味。

  喻皇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齐统领可否告知,陛下要你搜查本宫住处是为何事?”

  齐召南道:“两日前,有人匿名将一纸冤状递交到大理寺,内陈宫中有人秘行西域巫盅之事,制作木偶,偷埋骨瓮咒诅陛下,才导致陛下笃疾难除,众御医无药可解。而那冤状所提及之地点,正是承乾宫!”

  “荒谬!”韩徵羽道,“你们怎么会听信如此诽谤?这分明是有人妄想故意栽赃皇后。巫毒戏言,你们怎能当真?齐统领,你在十六卫中执事,也有几十年了,难道不知道举报者身份不明,切不可立案的规矩吗?”

  “荒谬?”齐召南眼仁一转,怀疑地看着韩徵羽,“韩统领,你这是在非议陛下的决断有误吗?”不等韩徵羽为自己辩白,齐召南又道:“从今日起,承乾宫一案将由大理寺正式接管,任何试图包庇皇后殿下的人,都会被列入调查的范围之内。韩统领,十六卫行事向来互不干涉,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言谈举止。今天你与皇后娘娘同食早膳,我权作无视,但你若再企图干涉,我便不会再如此易与了。”

  “齐统领,此话可是在威胁韩某?”

  “怎么?您是要动刀子不成?”齐召南语带讥诮,“可这里地方狭小,只怕您伸展不开拳脚。”

  “二位统领,”喻皇后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之间,“本宫还在用膳,可否等这顿早饭之后,再计议此事?我想齐统领应该不急于这一时。”

  “那是自然,”齐召南取下佩刀,在廊下栏杆上坐定,双腿叉开,将刀拄在两腿之间。

  “梁玄!”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扈从喝道,“把人看紧了!娘娘用膳时,可别让任何一个人溜走!”

  他紧盯着亭下的韩徵羽和喻皇后,道:“二位请用膳,老齐我就在这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