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牵帝衣>第37章 怏怏

  待长孙少湛出去后, 杏柰剥了两颗蜜桔,又在外面裹了琥珀色的晶莹糖汁,入口先是浓郁的香甜,本是过多了就有些甜腻腻了, 桔子瓣的口感极佳, 有些微酸的汁水与蜜糖融合, 相恰得宜。

  朝楚公主折花染香尘,低头想, 不知道此刻, 母后与皇兄说什么?

  曲皇后所交代的,长孙少湛已经听了千百遍,但母后却不厌其烦地道:“你记住了,对小七他们这些孩子, 还是有些为人兄长的温和姿态才好, 你的父皇最忌讳兄弟阋墙。”

  “母后放心, 这些儿臣都知道。”长孙少湛对于母后与妹妹,都是一般温柔并微笑的。

  曲皇后心里明白,长子的性情并不是很容易让人喜欢的, 尤其是女儿家, 这些曲皇后都知道。

  这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 本也不是为了讨别人的欢喜,她知道他是个心思细腻,内心温柔的好孩子就是了。

  曲皇后饶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还是有些不甘心,直白的问了出来:“你当真对魏家小姐没有心思?”

  长孙少湛去寒山宫的次数,其实零零总总并不算多,一是事务忙碌, 二则可能就真的是为了避嫌了。

  长孙少湛大抵清楚母后的心事,抚慰道:“母后您不要急于这些,景王兄都没有成亲,儿臣这里您急也急不得。”对曲皇后说话他相当有耐心了,慢条斯理的安抚道。

  可是景王已经定了亲,长孙少湛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从前魏太后说起的时候,皇后还从容应答,眼见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连朝楚转瞬也要及笄了,她才有一点焦虑起来。

  不知道为何,说是焦虑但也不算太多,连郦妃来请安的时候,提起敏王的亲事都要比她感觉着急。

  长孙少湛看出来母后这是被人影响的罢了,她本心根本是没有怎么惦记,可是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不积极,本性散漫的人任何事都不会忧愁太久。

  这样的女子的孩子,一个两个都是太过严肃冷峻的性子,长孙少湛想着,面色语调皆柔和了许多,他不是多么本心冷酷的人,至少在至亲之人面前。

  “你不想娶,是有了意中人么?”曲皇后看着他若有所思,忽地心如灵至,喜出望外道。

  “母后……”长孙少湛有些无奈的望向母后,随后笑着摇了摇头,这就是没有了。

  曲皇后盯着他看了一时,失望不已,依稀想起了什么,摇头叹息道:“早知道,可惜了,若是他们还在,可惜那孩子……否则必是极好的良缘了。”

  “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长孙少湛随口问道,能让父皇欣赏结交的人,必然是人中君子了。

  提及故旧之人,曲皇后就仿佛眼前再此涌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不自觉地莞尔笑道:“那个人啊,你父皇指名道姓的要同人家结为秦晋之好,看着也是一桩好姻缘的。”

  长孙少湛一怔,须臾道:“是吗,可儿臣从未听父皇说起过。”

  “这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伤心事,他怎么肯说呢,何况,那个孩子,与你无缘。”

  曲皇后垂眸黯然伤怀,她当年也是很乐意的,那样的一对夫妻的孩子,想一想就知道是不会差的。

  “为此,你父皇还曾以爱物作为信物,若朝楚是男孩,与他们结亲的应该是你妹妹了。”曲皇后说到这里,又溢出笑来。

  那时候的皇帝还很豪爽热忱,是一位热情又温善的太子爷,一颗悲悯之心,当年未嫁时,就听父亲说,他会是一位明君。

  如今的善王同他年轻时极为相似,就仿佛每个孩子从他们的父皇身上,继承了多多少少,不同年龄的一些性情与才华。

  长孙少湛却在想朝楚若是男孩,应是极为清隽的少年郎,而这样的妹妹,隐约差点又同另一个孩子指腹为亲。

  一夜之间,风浥的太平,荡然无存,更何况那样的一家人,早已陷入了这深渊之中,陛下赢得了天下,同样也失去了诸多心中之重。

  曲皇后想起往事有些伤怀,不肯再往下说了,长孙少湛的确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上有这么一桩姻缘,算是指腹为婚么,曲皇后含糊其辞,说的不甚明了。

  “不说你了,唉,想要说一说少幽,可是,至今你父皇也没有只字半语,是否要给你妹妹招驸马。”若是皇帝不开金口,就算是朝楚公主有了意中人,也决不可能在一起。

  上巳节当日,他也听到华阳公主说了这么一句:“满宫之中,有哪一位公主能越得过朝楚公主去。”

  华阳公主站在一株葛巾紫后,泯然看向皇妹,她这两年都没有怎么出宴,夫君过世,转眼之间,宫里的姊妹一个个的如花似玉的长大了。

  “可是,又有谁敢求娶朝楚皇妹呢。”这话说出来,意味不明的,当时华阳公主红唇边噙着笑,真正的金枝玉叶,永远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亲近亵渎的。

  巫女,可与天通,敢与神言,掌阴阳之术,晓天地神秘,上与天,下抚民,乃是祭祀之重。

  就是这样,这样贵重的女子,谁敢娶呢,很多人说,嘉应长公主母女之所以病逝,还有她的丈夫惨死,就是因为天神未允其婚嫁,是以遭受了天谴。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曲皇后知晓当年的个中内情,嘉应长公主是如何去世的,她比这些口出狂言的愚蠢东西要清楚的多,她的女儿,命格贵重,难道还找不到一位德才兼备的驸马吗。

  长孙少湛泰然安抚道:“母后,无需为此事操劳了,大天官也说了,时人自有定数。”

  “不怕命运无测,就怕已经注定的‘注定’二字。”曲皇后出神的看着一旁的海棠花,幽幽道。

  朝楚公主正横臂斜倚在阑干边,出神的看着廊外盛开的花簇,伸手折了一簇白茶花,抬手别在发上,垂头敛目,临水照花,又觉得不够好看,便又皱着眉取了下来。

  “这海棠尊贵才配得你,恰逢绿鬓朱颜。”突然帘外传来微沉的男子声音,颈后蓦然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指间折了一簇西府海棠,轻轻簪在了她的发鬓上。

  “皇兄以前便说过,海棠乃是花中神仙。”朝楚公主抬首撩眼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清致隽秀,浓密纤长的眼睫轩起,泠泠清清,微微仰起头,白皙小巧的下颌扬起,便略显傲气。

  她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年纪。

  还没有属于女子的风情,但也不似孩子的稚气,只是一种骨相上的漂亮别致。

  若是在年岁长个两三岁,便要显现出皇族女子的风姿,楚腰卫鬟,冠盖风浥。

  “你即是皇兄眼里的花中真仙。”字字句句,皆是心扉之迹。

  杏柰的柰字,正是因为当时皇兄在旁,说了一句未免清冷,应有海棠似锦,赐名杏柰,杏花海棠,正正皆是春光应景。

  朝楚公主宛然低下头,轻抿了抿唇上的口脂,长孙少湛的手压在她的双肩上,朝楚公主还未回过头,就听见皇兄低沉清越的声音落在耳畔,她只微微敛了目,看着水面上映出的一对人影,皇兄说:“少幽,你这样很美。”

  朝楚公主微仰起头看向他,他微凉的衣袖蹭着她的脸颊,垂落在她的肩上,作为皇子,他们兄弟几人的手指却没有很细腻的,而是因为勤练弓马的缘故,掌心虎口尽是茧子。

  而长孙少湛的爱好又较为别具一格,他极为喜好制作一些工匠伙计,以及暗器之流,朝楚公主的藏品中,就有很多精巧的小玩意出自他的手下。

  她至今不敢相信,但也不得不信,她悒悒不乐,长孙少湛见她春山微蹙,忧郁尽敛。

  这些日子以来,朝楚心事重重,她不肯对任何人讲出自己的心事,甚至在曲皇后面前,还会佯装出和颜悦色的神采来。

  “长久以来郁郁寡欢,告诉皇兄,你究竟在忧愁什么?”他的神情透出温柔的专注,他身上清淡的佛手柑味道,香中君子,如是我闻。

  朝楚公主听出他的审问,昂然仰首反问道:“那么皇兄呢,自从上巳节后,皇兄又在查找什么,多年前的旧案吗?”

  长孙少湛被反将一军,长眉轩扬,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鬓发,温柔又宠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侧首露出一丝微笑看着她,说:“我的妹妹,你在想什么,我都会知道。”

  朝楚公主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皇兄想来是有所目的了。”

  皇兄看了她一眼,才低声说:“我日后想做一些事情,不过,父皇大抵是不会赞同的。”

  长孙少湛步入了朝堂,眼前的弊端与恶孽出现的越来越多,其实无可厚非,这已经是这个皇城到风浥,乃至整个朝堂都习以为常了的。

  他们仁慈而悲悯的君父,长孙少湛同样敬重濡慕,但是他在想,父皇明明可以做到更好,为何就止步不前。

  无端端的,朝楚公主徒生出一丝紧张,拈着花瓣的指骨关节微微曲折起来,不可能,连大天官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皇兄不事于占卜测算,他绝无可能知晓。

  长孙少湛已经有所预感,他忽然就笑了,伸出手去抓住她攥紧的手指,拥她的手里拿出被揉皱的花瓣,慢条斯理的在指尖抹平,不徐不疾地说:“你还是这样,况且,皇兄知晓了又有何妨,难道,你以为你瞒得住我?”

  你的妹妹不一样,她注定了的不会是寻常女子的命运,她的灵慧与出身注定了的,并非是她或者任何人能够改变的。

  父皇曾经语重心长的,对恳求父皇收回成命,不要让年幼的朝楚离开母后他们,独自一人前往寒山宫侍奉神明的他所说的。

  长孙少湛眼睫向斜垂下,将手中的花瓣扔向水中,阴凉的宫殿里,略显白冷的肤色浸入了晦色中,翠竹落疏影,横斜满宫殿。

  长孙少沂曾经对他说,他发现,也许,他还不如像朝楚一般不知世事的好呢,没有任何的欲望,简简单单到空白。

  “你不在大祭司的位置,就不会知道,她所拥有的孤独。”他了解他的妹妹,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孤苦。

  她被迫离开最温暖的母后,而这个命令,是她所濡慕的父皇所说出的。

  将她一个人,远远地,隔绝在熟悉温暖的宫室之外。

  长孙令仪并不干预她做任何事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担的,就如他与朝楚的关系,朝楚必然会因为他的选择而受到影响,他也许会有所动摇。

  朝楚公主侧过容颜,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子,这大簇灼眼的海棠花,的确衬得她颜色正好。

  她偏身靠在美人靠上,丹碧色的长袖低低的垂落,抬手摸着头上的簪花,轻缓地叹息道:“皇兄……”

  那般的心事,如何说得,说他命格不测么……更何况,还是那样不祥的,令她始终不敢说出口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是怎样的,没有人可以推测自己的命数,即使是大祭司也一样,尊贵是尊贵,端看能到几时了,父皇的用意,并非那么简单。

  她自幼年便与皇兄亲密无间,人人说他们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兄妹,其实哪里相像了呢,只不过是衣着,好看的人多多少少是有些相似的。

  倘若,她并非大祭司,又或者,那一夜并不曾占卜推演出这样的命格,便好了,何须这样多的忧愁与担心。

  她不敢与皇兄说出口,她知道,以皇兄的心性,总是真的相信了,他也不会顺从命运而走到灭亡。

  长孙少湛沉吟道:“你我总归是休戚与共的,又有何惧。”

  他们知道了解彼此的喜爱与软肋,并且会一心一意的守护着他们共同重要的存在,这无疑是令人亲密的。

  彼时的他们,也许心怀忧虑,纵使各怀秘密,但依旧如此的亲密无间,依旧彼此信任并欢悦,憧憬着,希冀着,期待着,未来的每一日,东曦于风浥的升起降临,温暖明亮的光辉洒落人间。

  草木渐深,雷雨方过,魏明姬瞧着外面的花团锦簇,这寒山宫都不似当初那么寡淡了,叶荞曦踮起了足,悄悄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明姬,怎么了?”

  魏明姬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又沉下了颜色,掩下了惊色,长长的叹了一息。

  还能怎么,肖贵人死了。

  魏明姬也是无意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其实也不算是无意,她还是在探听的,探听着后续。

  所谓盛宠的肖贵人连一个在陛下面前,亦或者是皇后面前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任凭你巧舌如簧,伶牙俐齿,到了这种时候,也全然无了用武之地。

  可怜又可悲。

  名义上似乎是身子娇弱,染了风寒没有两日就去了,绝无可能,肖贵人当初为了得到陛下的怜惜,趁着雪夜出去明月伴清笛,除了风雅之外,绝对的身子康健。

  更何况现在已经是暮春时节,天气暖和,染了风寒,这般没有可信度的说辞,饶是魏明姬感到恐惧,也一时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是罪有应得,你也知道素日里这人有多嚣张,公主这是做了值得赞美的事情,你没见女官们都没有异议吗。”叶荞曦说的固然有道理,到底与往日在家中不一样,家中不是没有出现过恶奴欺主,母亲掌理中馈,她也跟着旁观。

  那都是经过好一番扯皮查证,待要所有人心服口服后,才会实施惩戒,偶尔还要酌情处置,以示意主人的仁德,最后再对余下的人进行敲打,这是治理奴仆与家宅安宁的手段。

  叶荞曦总是这样想的开,她不会认为这是件可怕的事情,甚至是很威风的,难道不是吗。

  朝楚公主一度仿佛没什么脾气,很柔软样子,一位明事理,知礼节的公主,魏明姬初时以为她不会有生气这种情绪,可是当背后听见有人非议的时候,她分明看到公主的冷漠。

  这到底是对养尊处优的习以为常,还是说,其实是隐藏在骨子里的戾气呢,究竟是与齐王相仿,还是两处极端呢。

  她以为,最干净的地方,也是如此的严酷,她以为,最清澈的人心,原也有如寒冰彻骨。

  “瞧,是齐王殿下送公主回来了,别想那么多了,这宫里的事情,与你我何干。”

  暮春时节的柳絮飞扬,惹得人又恼又笑,恼它无情偏又似多情,笑己偏又与这无情物频频认真做了对,何须一场风波起,只来得一场夜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