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观自在>第53章 白事

  冬月中,终南浮白,长安有雪,似白云揉碎,又似琼玉踏破。

  李梵清晨起,闻得窗外有风雪簌簌声,遂起身套了鹿皮小靴,披一件银白狐裘,推门而出。她未施粉黛,又半披散着乌发,仅以一截素锦缎带穿系其中。这副打扮若放在旁的人身上,未免会显得太过素淡;可偏偏李梵清容貌妍丽,这般素净的妆扮落在她身上,竟反衬出一段如谪仙人一般的绝尘之姿来。

  乌发雪肤,身姿傲人;虽未点绛唇,却仍有丹朱色,倒更类风雪之中,一枝独秀红梅。

  兰桨早发觉李梵清屋中异动,知是李梵清早醒,此刻也打着伞匆忙而来,为李梵清递上了一方手炉。

  “沈大的‘死讯’,昨夜里已传入宫了罢。”李梵清一手捧着手炉,一手轻抬,接起了风中凌乱飘散的雪花,“这日子选得也不错,茫茫白白,清清净净。”

  兰桨点了点头,继续禀道:“沈大娘子会在沈府‘停灵’三日,三日后自城南‘出殡’,‘葬’于灞上。”

  沈宁诈死之计的个中安排,李梵清已谋算良久,无需兰桨提点,她亦早已烂熟于心。

  此番李梵清借元利贞之手,求得吐蕃密教修炼之圣药,有龟息假死之功效,足以令沈宁蒙混过关。待停灵三日一过,李梵清便会令人将灵柩偷龙转凤,落葬灞上的只会是一座空棺,而真正的沈宁则会被她转送至她在洛阳的别苑。

  “出殡那日方才是关键。李赓等了这么久,不会束手待毙的。”李梵清手中微觉凉意,缩回手,拢回了衣裘之中,“提防李赓在途中设伏。若是人手足够,也可布下疑阵,瞒天过海。”

  兰桨闻言再度点头,将李梵清的话谨记心间,回头好转述给独孤吉。

  按李梵清的设想,待沈宁“出殡”那日,最好是同时布下疑棺,以防李赓于途中设伏。不过李梵清也顾虑到,她能派出的人手有限,即使加上沈靖的部分心腹,也不过五十人数,是以她也并不敢将这些人太过分散。

  而且,此番李梵清也是在赌,赌李赓并未真的掌握内卫势力。倘若此番李赓派内卫伏击,别说她有五十人马,便是有五百人,于训练有素的内卫面前,也是毫无招架之力。

  她想,若是裴玦今日在此,恐怕又会责怪她兵行险着,太过铤而走险了罢。

  李梵清唇边泛起一抹淡笑,似一片雪花,转瞬即逝,消融于这天地茫茫间。

  沈宁“停灵”的最后一日,李梵清一身白衣素服,还是披着那件银白狐裘,轻车简从,低调地出现在了沈府大门之外。

  虽说沈宁身负燕帝赐婚,也算王妃之身,然则她与李赓并未真正成亲,是以沈府的丧事办得也简单,世人对此并未有疑。

  世人关注的是另一桩事。

  虽说都是些林林总总、拉拉杂杂的传闻,看着是捕风捉影,但经过有心人一编排,一散播,便成了有模有样的故事。

  早前莲花郎君于代王府外声讨之事,一度也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城中百姓惊讶,先前传闻代王对沈将军独女一见钟情,众人皆深信不疑,以为是一桩美谈,却不想代王竟有龙阳之好。

  不仅是龙阳之好。据长安城中口口相传的莲花郎君哭诉之言,代王根本对沈宁无意,他苦心孤诣,只为谋得沈靖之支持。为此,代王与莲花郎君决裂,还不顾昔日情分,要对莲花郎君痛下杀手,赶尽杀绝。

  如此一来,所谓的一见钟情也就成了穿凿附会之说,再站不住脚。且不说代王对沈宁之情意几分真几分假,只要莲花郎君所言非虚,按他所说,代王就是个十足十心狠手毒之人。同心狠之人谈情?只怕是三岁孩童都觉得荒谬。

  此事起初倒还有些争议。不乏有人以为,莲花郎君出身下贱,兴许就是个攀龙附凤之辈,趁此时机,添油加醋抹黑代王,欲从中赚得好处。

  可一夕之间,这传闻却不知为何惊得京兆尹出了面,当街拿下了几名百姓,扣了个妄议的罪名,各挨了三十大板才放了出来。

  这下反倒更坐实了传闻。众人皆以为,定是代王眼里揉不得沙子,却又拿莲花郎君这等泼皮无赖无可奈何,便只能拿以此事作谈资的百姓出气,不许百姓妄议此事,试图平息风波。

  不过世人不知的是,京兆尹出面干预此事,实是李梵清的手笔,为的就是将这顶帽子给代王扣实。

  再后来,便有沈宁病重、沈靖上折子请求燕帝取消赐婚事。虽说沈靖折子中只说是因为入冬后沈宁病重的缘故,但世人难免会将此事与莲花郎君之事联系到一块,更有甚者索性直接猜想,沈宁这一病定是被莲花郎君气出来的。

  随后,代王入宫,不见宫中收回赐婚旨意;然代王亲登沈府,却被拒之门外……

  于是乎,众人自然而然地得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代王为夺嫡,欲拉拢沈靖,获得沈靖在军中之助力,遂编排自己对沈宁一见钟情之传闻,以此向燕帝求娶沈靖独女沈宁。燕帝虽玉成此事,但毕竟纸包不住火,代王对旧好莲花郎君赶尽杀绝之事终暴露于人前,代王的假面再难维系,可此事却也将本就体弱的沈宁气病。代王不愿婚事取消,几番登门,以权势威逼于沈家,最后终将沈宁活生生逼死。

  李梵清忆起裴玦提点于她的话,他说君者舟也,人者水也;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此一事中,虽说有李梵清的推波助澜,但她也确实未曾料到,民众之口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势,逼得李赓也不敢轻举妄动,当真教她不敢小视。

  灵堂内满目皆白。听说杨夫人早就哭倒了身子,卧床难起;而沈将军于军中亦脱不开身。加之今日本就是停灵的最后一日,前来祭拜的人已是寥寥,故而此刻灵堂中除几名仆婢守灵,再无旁人。

  其实李梵清与沈宁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也是存着一层“夺夫之恨”的,如此说来也确实有几分微妙。若是李梵清前来拜祭沈宁之事传了出去,恐怕也少不得被一通编排。

  李梵清步入堂内,面色淡淡,于棺前上了三炷香,便向沈府仆婢询问,关切起杨夫人的情况。

  李梵清自然借口探视杨夫人,绕到了沈府后院,又一路向北,入了沈府东北角的一个小院之中。

  雪日静寂,加上沈府白事,更为这座府邸添了一抹死寂。

  走进院中,李梵清见沈宁的贴身侍婢青蕊正于阶前扫雪,帚穗哗哗,才觉这座小院中有一抹生气。

  青蕊见来人是李梵清,忙撇了扫帚上前向李梵清请安。

  李梵清抬了抬手,示意青蕊不必多礼,问她道:“你家娘子服用密教圣药后可有不妥之处?”

  青蕊道:“回禀公主,奴婢照公主吩咐,将配好的圣药给娘子服下后,娘子便神了般地没了呼吸。换了不知情的人来看,恐怕还以为娘子是真的去了哩!”

  青蕊答非所问,李梵清当她是惊奇这圣药之神奇处,也并未急着打断。

  “不过,我家娘子只是没了呼吸。这几日来,娘子身上依旧温热,面色也红润,不仔细看就像睡着了一般,与那死人是全然不像的。所以,夫人便教我每日都盛一小碗冰块,置于棺木之中;再拿冰块将娘子的手冰一冰,以防代王起疑。”

  李梵清点了点头。她与杨夫人无甚交集,就记得那回在大慈恩寺见过杨夫人一面。李梵清印象中,杨夫人见她时也确实警惕得紧,看得出确实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

  她本还怕杨夫人拎不清,在这事上犯糊涂,如此看来,于沈府这头倒可以少一分顾虑了。

  李梵清又叮嘱了青蕊几句,还引了独孤吉与她认了个脸熟,告知青蕊从眼下到明日出殡,独孤吉都会在暗中盯着沈府,自可放下心来。

  入夜,北风啸然而至,似狼嚎鬼泣,呜呜咽咽,拍得窗牖格楞格楞作响。

  承平公主府内灯火未歇,满室通明。独孤吉托独孤哲送来明日出殡的线路图,此刻李梵清就着烛火,正伏案细究。

  独孤哲讲解道:“……明日十一会盯紧代王的人,若有异动,疑棺会先自启夏门出长安,一路往灞上方向去。”疑棺内是他们从义庄寻来的无名尸,若是被李赓发觉,也可借口是替沈宁殉葬的忠仆。

  “明日有雪?”

  独孤哲愣了愣,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浑仪监说今夜便会有雪。”

  “既有雪,那便没有不动之理。”李梵清点了点线路图,“可直接让疑棺先出长安,至城南十里亭处,再偷天换日。”

  李赓必定早就看穿沈宁之死有内情,却一直未向李梵清发难,必定是在等这最后一手,等着一击即中。

  李梵清之前也踌躇过,不知李赓会与她斗文还是斗武。若李赓只是怀疑沈宁未死,自可借停灵祭拜之机会前来查验,不必等到出殡途中;可他既已等到了出殡之日,那他打的主意便十分明了了。

  他断定了沈宁是诈死,也就不想再多此一举,不若直接埋伏真沈宁来得干脆。

  若真教李赓截住,那李梵清可是要落了一个大把柄在他手中。

  明日大雪,利设伏,却不利出行。

  看来,今夜会是李梵清的不眠之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出自《孔子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