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平长安>第238章 私奔(二)

  苏岑一路上都在琢磨李释的脸色。

  自打宁亲王交卸职务之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上过早朝了。这一个月里满朝文武总算是摆脱了宁亲王的“暴政”,整个朝堂在苏相和小天子如沐春风的调和下渐成欣欣向荣之态,人人各抒己见,百家争鸣,虽然还是时常争的面红耳赤,但都不再是为了一己私欲了。这些人都深刻体会过党争之苦,骂人结党营私比骂他祖宗十八代还要过分,连那些掉光了牙的老臣们都能上来咬你一口。

  苏岑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这种感觉说起来还有点熟悉,就像当初在学堂等着被夫子检查课业,使劲想着自己还有什么没做好的地方,又察言观色今日夫子心情好不好,搞这次突袭检查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苏岑拿眼偷瞄李释,这位主子突然心血来潮要去上朝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李释自然不懂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被人盯得不自在了索性把他拉过来按在怀里,一双眼睛静静垂下来打量着身前的人,“想什么呢?”

  “在想……”苏岑突然狡黠地眯了眯眼,“在想一朝权臣有朝一日卸了权,当初你得罪的那帮大臣们不会借机欺负你吧?”

  李释也笑了,“他们要欺负我苏相待如何?”

  苏岑饶有兴趣地挑起人下巴佯作一番端详,“王爷为官多年,不是深谙官场之道吗?”

  这分明是在暗示当初他们那场交易,当初他们一个位卑职低,一个权势滔天,走投无路之下他才找上李释。如今身份对调,苏岑明里暗里透露出那么点意思,小狐狸要翻身,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压宁亲王一头,一雪前耻。

  “苏相爷好大的官威,”李释一双眼睛危险地眯了眯,转而手起声落,苏大人的屁股当即开了花,“小兔崽子。”

  苏岑龇着牙控诉,“都是跟你学的!”

  紧接着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不学点好。”

  苏岑被两巴掌打没了脾气,反倒是笑了,眉目里尽是风情,“只许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明知道不好,那你当初干嘛还要我?”

  李释一双大手在刚刚被打疼了的地方轻轻揉着,半是调侃又半是深情地叹道:“谁又叫这地方这么要命。”

  宁亲王的车驾自然无人敢拦,一路顺遂地进了大明宫,直到不能再往里了两个人才从车上下来,朝着宣政殿的方向并步走着。

  苏岑偏头看了看身侧的人,眉锋目利,哪怕卸下一身权势也是气势逼人。一直以来他都是默默跟随在这人身后,看的是那副结实宽厚的背影,不敢觊觎也不敢逾越,能将将触到随风而起的衣摆便是心满意足了。不知从何时起李释就放缓了步子等着他,像如今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两个人并肩而立,赶着上朝的大臣们唤一声“苏相”,再神色拘谨地敬一声“王爷”,竟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进了昭训门,正遇上内侍监的大太监,满脸堆笑迎上来,“呦,见过王爷、苏相,赶的巧了,内库刚到了今年贡上来的御酒,陛下正让奴才挑几坛好的送到府上呢。”

  李释挑眉,“谁的府上?”

  太监一时语塞:“这……”

  苏岑面上不动声色,耳朵尖却悄悄红了。李释这不是打趣这太监,而是打趣他呢。如今谁不知道苏相就住在兴庆宫里,送到谁的府上还不是一样。

  李释偏偏还不依不饶,继续道:“给谁的还是要事先说好,万一到时候有人打着找自家酒的幌子溜进我那酒窖里,再一个认错了搬走我几坛陈年佳酿,我找谁说理去。”

  苏岑面上总算是红了。

  苏相爷嗜茶,更嗜酒,而且被养刁了嘴,只喝十年以上的陈酿,自打搬进兴庆宫后更是耗子进了米缸里,一发不可收拾了。有一天李释兴致上来去巡检了一番自己的小私库,险些以为兴庆宫里遭了贼,连带着陈凌他们都挨了一顿罚。直到某次春宵一刻折腾狠了,从床底骨碌碌滚出个酒坛子来,再往床下一看,李释总算知道这兴庆宫的贼是哪里来的了。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谁能想到堂堂一朝丞相,每天晚上把他哄睡了之后还能再偷偷溜到床底下喝两口。

  那大太监心领神会,意味深长地一笑,“都有,都有,各式两份,这就给两位分别送过去。”

  李释转头一想,自己那小私库是该再备点存货了,遂问道:“都有什么酒?”

  大太监报了几个名字,都是各地顶好的名酒,奈何家里这位小祖宗口味刁钻的很,喜欢清酒胜过浊酒,米酒胜过麦酒,黄曲酒胜过红曲酒。

  临近宣政殿李释又改了主意,对那太监道:“走,我随你去看看。”

  苏岑皱眉:“早朝到时辰了。”

  李释轻轻一笑,“你是一朝之相,我又不是,没了权的闲王,我怕那帮大臣们欺负我。”

  苏岑:“……”

  怎么还记得这茬呢?

  早朝议的是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莫禾送来的和亲书,请求大周送公主过去和亲,愿与大周共结连理,行秦晋之好。

  说到阿史那莫禾,就不得不提当年的“天成之变”。当年李晟纠合了大批吐蕃势力于大周边境,作为与李释抗衡的筹码。李晟自戕于含元殿之后,这帮吐蕃人竟然贼心不死,还想着趁乱再在大周边境上捞一把油水。

  当时举朝忙着处理“天成之变”的后续事宜,李释还真分不出精力来操心边关的事。就在这时,一直养精蓄锐的突厥竟主动出击,硬是将吐蕃军队拦截在了大周边界之外。

  照莫禾的说法,这是为了报答祁林当年的不杀之恩,苏岑心里却明白,经此一役,吐蕃元气大伤,突厥借机吞并了大片吐蕃势力,又借了大周一个人情,自此在漠北各部里一骑绝尘,再也没有能与之匹敌的了。

  苏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年纪轻轻的突厥可汗,刚成年不久就借萧炎谋逆之事从只手遮天的叶护手里拿回了王位,又借这次“天成之变”大挫吐蕃扩充了领土,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完全不像一个少年人的见识。他只道这次是为了报答祁林的恩情,苏岑却不敢忘了,当年屠阿史那部的命令就是李释下的。

  这人如果真是为了与大周结秦晋之好那自然是好,可若是借着与大周的关系进一步拓展版图,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大周的劲敌。

  如今朝中势力也分作了两拨,一拨人是乐天派,认为大周如今国力强盛,一个小小突厥根本不足为惧。更何况人家刚刚帮了你,提的要求又合情合理,你拿什么理由拒绝?

  还有一部分则是前瞻派,秉承着非我族者皆非善类的想法,坚决反对这种有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做法。况且就算莫禾不反,能保证他的子孙后代都不反吗,一旦这头狼壮大起来,谁还能圈的住它?

  两边争的面红耳赤,年仅十四岁的天子坐在龙椅上也有些左右为难,这是他亲政后裁决的第一桩大事,还一上来就是干系到大周国运的事,拒绝了吧,显得大周器小,答应了呢,又怕养虎为患,怎么选?

  小天子为难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这个包袱抛给别人,冲着庭下眯眼一笑,“苏相,你怎么看?”

  苏岑斟酌了一下,出列一步,冲圣上拱了拱手,“臣赞同和亲。”

  庭下一片哗然。

  温修正是前瞻派的代表,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苏岑啊,你还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你现在觉得莫禾好,是因为他还没对大周亮出獠牙。一旦大周亮出脖子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一定会扑上来撕咬的。”

  苏岑刚待开口,庭上的天子却接过了话,“朕其实也同意苏卿的看法,因为实在是没理由拒绝啊。他想永结同好我们却不同意,这不是把突厥逼到大周的对立面上了吗?退一万步讲,就算莫禾真的狼子野心,那还有皇叔呢,咱们不怕。”

  苏岑认可地点点头,刚要张嘴又被温修打断了,“陛下啊,大周经不住折腾了,这好不修就不修了吧,趁着突厥如今尚还没有长齐獠牙,当断则断!况且王爷也年事已高,您不能……”

  话没说完只听大殿外头一声清咳,说曹操曹操到,“年事已高”的某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温修腿上一颤,身形目之所及地晃了一下。

  李释步步上前,在朝堂正中一站,大殿里瞬间鸦雀无声。

  如今李释虽然卸了权,但在朝堂上依然余威不减,一帮刚刚争的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一见了这位主子,瞬间安静如鹌鹑。

  “皇……皇叔,”小天子率先回过神来,吩咐道:“快给皇叔看座。”

  一旁伺候的太监们立马搬上一张紫檀雕镂靠背交椅,摆在群臣最前头。

  宁亲王为了彰显自己尚还没到“年事已高”的地步,也不落座,单单是扶着靠背一站,面对群臣,“你们接着说。”

  谁还敢开口。

  足足静了几个弹指,李释垂眸扫了扫袖子,“不说了?不说了那就退朝吧。”

  众大臣:“……”

  于是能议一整天的议题在刚刚开始就收了尾,这帮大臣在小天子亲政之后第一次能回家吃个晌饭。

  望着群臣退下的背影,宁亲王又开了口,“温相啊……”

  温修正出殿门呢,闻声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一头栽下去。

  李释挑唇笑了笑,“温相当心,毕竟年事高了,老胳膊老腿儿摔了折了的不好康复,实在力不从心了,不妨就退位让贤吧。”

  温修拱着手连道了好几声“王爷说的是”,李释这才放人,回头瞥一眼正捂着嘴偷笑的某人,眸色一狠,“还笑!”

  苏岑立马收了笑。

  回去的路上李释还是一脸冰碴子,苏岑好笑又不敢笑,只能细心哄着小心劝着,怕李释脾气上来了真把温修给革了职。

  “温相他就是无心之言,不是真说你老,他说的也不是现在啊,十年二十年以后,我都是老头子了,谁还没有个年事已高的时候。而且温相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心里还是向着你的,还不是不忍心再让你去漠北吃沙子了。”

  李释冷冷一笑,“哼。”

  苏岑:“……”

  这哪是年事已高啊,明明就还是个孩子!

  苏岑狠一狠心,“王爷年事高不高我最清楚,哪轮得到别人置喙!”

  “哦?”李释总算扬了扬眉,“那苏相怎么看?”

  苏岑心道这叔侄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就知道可着劲儿折腾他,连出口的话都一字不差。

  苏岑红着耳朵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如今腿还打颤呢。”

  李释听罢总算展了颜,哈哈一笑又把人拉回怀里,一本正经地行着不正经之事,“我来看看苏相的腿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