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此恨难生>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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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

  沿湖之处,有十里长街,皆是楚馆秦楼,偎红倚翠,盛极一时,温柔乡里销金窟,这里藏匿着一片地区神秘又罪过的美丽。

  鎏明带着刻入魂魄的记忆,辗转于人间,投身于楚地一位烟花女子的腹中。那女子也算是曾名动一方的秀丽人物,得某位富甲巨商喜爱,赎了身,在城外一座富丽的宅子当起了那人的外室,好日子没过多久,富商暴毙,那女子也被富商正妻打了个半死,扫地出门,不得已又流落回当初的烟花巷。老鸨自是没给这位昔日的花魁好脸色,只有昔日的一些交好的女友还来帮衬些。

  某个寒冷的雪夜,那女子在生育之时便快要没了气息,“我不想活了,把我的肚子剖开,给肚子里那个一条生路吧。”那女人气息奄奄,却是神思清明,那时接生的产婆也是个胆大的,提了刀往那女人腹部上下一划,隔开层层血肉,从中抱出一个瘦小的婴儿,白得发亮,还带着血。他不似寻常婴儿降生那般哭闹,只是攥紧了拳头,双眼还不能完全睁开。产婆抱来给那只剩一口气的女子看,感叹这孩子倒是一副好相貌,像是观音座下的小童子,只可惜瘦弱了些。那女子已无力抱起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难过地问,为什么我的孩子不哭不喊?鎏明似有感知,在懵懂混沌中张开了眼,在这一阖一张间,轻轻地哼了出声,那女子心满意足,便在这一声中安然地死去。

  鎏明便在这座青楼里待了下来,那女子赎身还籍前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都赠予了这楼中的许多人,得她之善意,鎏明在这烟花之地也有所依之处。

  他在这里没有名字,没有人给他取名,在这里,下等之人的名字没有意义。

  他就在这里待了七八年。

  妓院门口的绫罗宫灯,颜色惨淡的假山和挂画,夜里嘈杂的乐声与歌声,扬琴似打更,二胡似呜咽,破了蟒皮的胡琴一拉一锯,来这里的人们也不指望能听到什么仙乐,乐班子们便什么曲都来上一遍。

  妓女们洗尽了身子,涂抹上胭脂,白粉、黑黛、红脂……像做菜一样把自己变身成美味佳肴,摆上台供客人挑选。那条迎客的长廊在还是年幼的孩子眼中变得七拐八扭,像在飞速旋转的走马灯里,让人眩晕。

  虽是年幼的身体,却也不能不干活,他得靠干活换取一顿残羹剩饭。他不爱笑,老鸨嫌他不够讨喜,打发他去后厨干粗话,他却总是喜欢溜到厅前,偷偷地观察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鎏明觉得有趣,神女让他来人间,那他就勉强学一下怎么做人。

  看这些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学着那些女子伏低做小假意逢迎,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收敛,那些微笑的表情与动作,这让他在以后去骗另一个人时有了参照。

  鎏明喜欢躲在屏风后听戏,楼中有善歌技的女子,常执水袖于台上且歌且舞,水袖起起落落,脸上的表情也忽明忽暗,似是在笑,却又似在哭。

  他听不大懂人间的唱词,却也能逐渐感知,那是一个女人一瞬间入戏的甜蜜欣喜,而后是走出戏外的忧伤沉郁,只恨不是戏中人。

  白日里青楼没什么生意时,便会有女子倚靠在窗前等着同乡捎来乡书。她们不能随意外出,便只好将身子探出窗外,朝送信人喊道,有没有我的信?有没有给我的信?

  送信人在底下喊着没有,没有,那些女子便一脸酸楚地靠在窗前落泪,双眼目送那些人远去,魂魄若有实体,必然也跟着随风而去。

  有时这些女子也会托鎏明替她们到驿站寄去东西。驿站有位替人写书信的老师傅,见鎏明与家中孙子年龄相仿,生了恻隐,教他读书写字。鎏明学得极快极好,便能替那些女子代笔写信。

  他提笔,代那些女子的痴情与幻想写下期盼,那些男人的山盟海誓大抵都相似,爱是一个古老的圈套。

  总是送去的信多,送来的信越来越少,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昔君与我兮,同心结发。

  今君与我兮,参商胡越。

  昔君与我兮,鸳鸯同池。

  今君与我兮,南北异枝。

  昔君与我兮,月明星灿。

  今君与我兮,风流雨散。

  他抄好这首诀别诗,待墨痕干透,装入信封,抱起一堆委托他去寄的东西望大街上跑。

  那日正是盂兰盆节,家家户户皆在路旁焚烧纸钱,河里花灯相连,华彩辉映,绵延无尽,繁密的树枝上系了红色的绸带,随风而摆,不知是哪方魂魄归来,引得风铃阵阵响。他抱着满怀的书信在这烟火纷飞中行走,此刻人间,有着黄粱一梦般的短暂与虚幻。

  有一人一身素装,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他看见那人衣袍上细腻精巧的龙纹,龙飞九天,鹤舞白沙,不是人间之人。

  镜中人,不在镜中在身侧,他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书信,心中有别样的情绪蔓延开,不知是嫉妒,还是惆怅。

  他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样一个烟火火纷飞的时刻,谁也没有朝谁多看一眼。

  他与他背道而驰,那人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还萦绕在他鼻息,有些微痒,在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每年都会来楚地,祭祀葬于洞庭湖的母亲。

  他心不在焉地将书信送完,回来路上看见满天飞起的孔明灯,明灯盏盏,熠熠生辉,汇成天上一片灯海,照亮三千世,照彻大地与微尘。

  天与地相连之处泛着剧烈的红光,一片火海,似是地狱的业火在此夜降临于人间。远处传来哭嚎求救,那曾经繁华的长街,楚馆秦楼,此刻都在火海凌云中摇摇欲坠。无论美丽还是肮脏,繁盛还是倾颓,皆付与火海。

  回不去了,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天地之大,他依旧没有落脚之处。

  他在人间开始了长久的流浪。

  塞北,南疆,中原,江南……或是被人拐去又转手卖掉,或是被人收养又因灾祸而不得不离开,途中亦有修仙之人赞他颇有灵根,只可惜天命早衰之相,难活过而立之年。他听后只是笑笑,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天地浩大,就这么一直流浪到死也不错。

  如果不是那晚龙神庙里再相遇,那人言笑晏晏,赐予他名与姓,他或许不会想要和龙族在这时候产生交集。

  或许正是天意,楚回最终还是来了龙岛,在命运的棋盘上,无声地落下一子,无论输赢,他要天地都要为他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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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了宗臣的《昔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