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此恨难生>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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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胡闹了一晚,第二天该早起还是得早起,该干事还是得干事。楚回依旧黑着一张脸,和我说寺庙里太闷了,诵经声听得他脑子发疼,要去街上走走。

  我掏出钱袋要楚回收好,闲逛的时候顺路可以去街头那家点心铺子买些糕点。

  “可记得回来的路?午饭前必须回来。”我捏了捏他的脸,微微低头,就看见他脖子上遮不住的咬痕。

  “咳咳!”我连忙好心地帮他把领子拉高,却发现怎么也遮不住。

  他指了指身上的牙印,有些孩子气地冲我喊:“昨晚的狗咬的。”

  气得我又想捏他脸,他面无表情,错身灵巧避开,一溜烟地跑到门外,却又堪堪停下倒过头,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迅速地跑开。

  我:……

  难为昨晚做了一宿还能跑,真是顽强。

  龙神庙主殿内,龙神的雕像镇座其中,神像前堆满了瓜果供奉,香火不断。几百座莲灯依次放置,明明灭灭,威严肃穆,不远处传来缥缈的经书的吟诵之声,与来往祭拜之人的祈祷声混合,汇成说给神明的低语。

  我靠在一旁的柱子,静静地聆听。

  衣着朴素的村妇虔诚跪下,念叨着神仙保佑今年丰收,好叫卖了稻米攒钱给自家孩子娶上媳妇。

  财大气粗的老爷颤颤巍巍地磕头,希望此番商船出海一路顺风,保他财运亨通。

  容颜淑丽的少女焚香静默,求的是嫁与一生一世的如意郎君。

  身穿蓝袍的士子佛前叩首,默默祈祷来年新科及第,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

  人的愿望,或许都与自己的欲望有关。或许所谓的神明,也正是在人们的无尽的欲望中诞生。

  欲望越多,无法实现,人们便寻求于神明,期望九天之上的神佛能听见凡尘中卑微的诉求,于是人间的香火不断,莲灯明明灭灭,神庙起了一座又一座,来来去去,神明飞升或陨落,凡人或生或死,不也正是在为欲望而活?又为欲望而死?

  那招摇撞骗的乩童还没来,我便闲得无聊,在这龙神庙的各个殿宇里漫游,且做消遣,偏殿里有人正在雕刻神像,我走上前细看,塑的原来是天道神女与鎏明上神之像。

  玉雕师傅倒是功力深厚,线条干净利落,寥寥几笔就捉住了神韵,眉眼栩栩如生,端坐莲台,虽是凡俗之玉,却自有一份法相庄严。

  神女与鎏明的眼睛俱是七分闭,三分开,玉雕师傅笑说这是显得神明“慈悲”,代表不舍六道,是对众生的怜悯,不忍全睁眼看到众生的痛苦。

  我表示存疑,以鎏明的性格,应该恰恰相反,凡人对神明的期望还是过高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抚上那座玉雕的眉眼,触指是一片温润,一瞬恍惚,想起昨夜的一片冰凉,那人伏于身下,泛着晶莹的玉色,那张脸在烛火中明灭,倒叫我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公子,该回神了。”阿珂在我身后出声提醒,“那乩童来了,就在主殿内给人看相做法呢!”

  我回过神,细细端详着阿珂的脸,指向那玉雕,笑着对她说:“阿珂,你看这玉雕,竟与你有几分相似。”

  阿珂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发现指的是鎏明的玉雕,十分不满,生气地辩驳:“我看我更像隔壁的神女呢!公子莫在我身上找乐子。”

  还没有走到主殿,远远地就听见那乩童的吟唱,竟有些熟悉。刚走进门内,我便停下脚步,阿珂不明所以,低声询问:

  “公子,为何不上前去捉了那歹人?”

  “这可不是人。”

  那乩童一身玄色衣裳,衣裳上蜿蜒着线路奇怪的红线,披头散发,头上系着一条红色发带,面上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露出的一小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白。这家伙在龙神像前手舞足蹈,嘴中振振有词,装得挺像一回事。一旁围了许多百姓,俱是虔诚信服的样子。

  “这是什么?”阿珂悄悄问。

  “被下了傀儡术的水鬼罢了。”

  “我知道,我在海上见过水鬼,他们总趴在船底,夜晚时爬上船来拉人下水。”

  “你怎么看出来的?公子可是修道之人?”阿珂两眼发光,这小姑娘倒是胆子大,遇到这些事也一点都不害怕,还有心情问东问西。

  “只是有些本领罢了。水鬼一般离了水就会迅速枯萎,但这只水鬼却能上岸,应该是它身上的黑衣起了作用。水鬼怕光,一般只敢晚上出没,你看这只水鬼,虽然在白天出现,却也是只敢躲在点内阴凉的地方。”

  “水鬼还怕火,以前晚上行船,人们常用火把驱走爬上船的水鬼。这水鬼虽躲在殿内,却总是躲开那些燃着的灯与香。”

  “这只水鬼被人施了傀儡蛊术,那衣服上的红线,其实都是操纵被施术者的红绳。刚刚我们听到的那阵吟诵,其实是施术者借这水鬼在施咒。”

  “这些百姓一脸虔诚狂热,其实是中了咒的表现。”

  阿珂这时倒有些害怕了,吓得从殿门内跑到了门外。

  “那这个施术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我心下一沉。

  这人胆大包天,在龙神管辖之地做这些事情,难道龙族,难道龙神,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吗?

  操纵百姓,又为的是什么呢?

  我朝门外的阿珂喊:“站在那里别进来了,小心别伤着。”

  “那你呢?”

  “我去把那些百姓救出来。”

  一般的傀儡术操纵术只能坚持个几分钟,这水鬼背后的施术者能坚持这法术这么久,必然灵力极强,要是贸然斩杀,必然会伤及在场的无辜百姓。我慢慢走入这龙神殿内,打算先把那乩童身边的百姓驱散,却见那乩童忽然暂停了吟唱,玄色衣裳上的红线开始飞速消失,他倒在地上笑得癫狂,面具开裂,露出背后狰狞的脸。

  我连忙施法打破这家伙施加在殿内的咒场,周围原本一脸虔诚的百姓顿时清醒过来,“快走!”我大喊,顿时殿内响起一片仓皇逃窜之声。

  那水鬼身上被施术者施加的红线尽数褪去,我顿时感到疑惑,施术者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连维持傀儡术的能力都没有了。

  那水鬼见了我,却仍是痴痴地笑,它的脸已肿胀,唯有一双眼还带着彻骨的寒与恨,竟比鬼怪还可怕上几分。

  “你是谁?”我疑惑地问。

  “我是谁?云疆,我这副样子,确实谁也认不出来了。”这水鬼听得我的质问,竟有些悲伤。

  “你认识我?”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云疆,我是大哥啊。”

  这信息让我过分惊诧,我的大哥云逾,应该在多年前,就因灵气爆体而英年早逝,这皮肤臃肿的水鬼,哪里有当年那人春风得意的半分影子?

  “发生了什么?哥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为什么会屈居在这样一副身体里?”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这双腐烂潮湿的手,哪里是昔年牵着我读书写字的哥哥的手呢?

  “云疆,谁都不要相信,龙岛上的都不要相信。”

  可惜水鬼没有眼泪,他欲痛哭一场,却是一滴眼泪都无法掉。云逾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痛苦地捂着胸口,他的嘴巴张合几下,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施术者好像察觉了什么,竟然是要将他生生毁掉。我哭喊着为他身体灌输灵气,可是找不到施术者,再如何也无能为力,他只得紧紧握着我的手,似有千般怨恨不能消,在我手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神”字。

  云逾躺在我怀中的身体徒然一抖,他狠狠地侧头,死死盯着那座前神情威严的龙神像,胸腔传来痛苦的闷响。他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就在我眼前难受地断了气。

  我抱着大哥的尸体,怔愣地望着面前那座让他死不瞑目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