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此恨难生>第五章 

  ================

  “那日偷钱的孩子,便是你。”我笃定道。

  那日我正有任务在身,为维护龙神的好名声,每年龙岛都要派出龙族去人间视察,回应人们的愿望。

  父亲岛上事务繁忙,大哥去世已久,二哥整日疯疯癫癫,自那日东海之乱以后,巡视人间的事情便一直交由我负责。

  鎏明上神虽除了黑蛟,但因过分残忍暴虐,不得民众敬仰,倒是龙神庙得以大盛,香火不断。东海近年一直不太平,海上风浪不断,龙神庙里祈福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人间多少不平事,神明又岂能一一回应?左不过是留着些期盼与念想,以此纡解尘世中的苦难。

  前不久这才经历了一场洪灾,街上多了许多衣不蔽体的流民。我在街头安置了施舍粥米的摊位,又雇了些人替我安排,分派许久,粥已见底,我见集市愈发热闹,便寻了个空闲时段混入人群。

  化了人身的我走在人群之中,那日正是人间赶集的日子,小小的街道也拥挤了起来,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蹱,也是难得的热闹时刻。

  人间的样样事物都让我感到新奇。赶集时听着叫卖议价的声音,精巧的走马灯与风筝,软糯香甜的糕点,看不大懂的水墨丹青,一条小街上也氤氲出市井的烟火气,我在人间真是比在龙岛上要自在。

  我个子较高,立在人群之中,大言不惭地可称之为鹤立鸡群,人群密集,彼此直接常有互相推搡,吵闹不停。无意间,我瞥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偷偷顺走了站在我一旁的衣着华贵的男子系在腰间的钱包。

  我下意识提醒:“有人在偷盗。”

  那衣着华贵的男子摸向腰间,发现已空无一物,顿时四处环顾,那小孩挤入拥挤的人群,像只灵活的鱼在人海中穿梭,那男子气得在后面大喊。

  “别让我逮到你这家伙,看我不打死你。”

  我收回注视的目光,这件事并没有太被放在心上。顺着人群终于挤到了那间我很欢喜的馄饨摊子前,老板娘是个热情的女子,夸赞我生得一副好皮相,在给我的那份馄饨面里多加了几个小馄饨。

  吃过馄饨,我又去街角的点心铺子排队,前面一排的大婶好生奇怪,和我聊天时一个劲地问我成婚了没?可有心仪的姑娘?家里在做什么营生?还要给我介绍哪儿哪儿的姑娘。轮到她时还把最后几块桂花糕买走了,我气得在后面干瞪眼,老板安慰我新出炉的老婆饼也好吃,顺带还塞了几块花生糖给我。

  我抱着装好老婆饼的袋子,万念俱灰,一路走到了城外的海滩。

  因着今天有集市,一些戏班杂耍也在城外围起场地表演,有人在沙滩上升起篝火,人群围绕,火焰蹿得极高,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竟将整个海滩照亮,唱戏声、笑谈声、伴着海浪之声层层叠叠,热闹无比。

  一直到大半夜,人群才渐渐散去,只剩潮水起起落落。

  我就在高处的龙神庙门口看了许久,圆月高悬于海面,海中倒影也不过是虚幻之像。

  想起以前听过猴子捞月的故事,那只捞月亮的猴子难道是真的愚蠢吗?我却不这样认为。

  “月今日死,落于井中,当共出之,莫令世间长夜暗冥。”

  它只是想要拯救它的月亮,不要让世间的长夜变得黑暗。可惜镜中花,水中月,根本不可能拥有,所以只好成了笑谈以供他人取乐,以此为鉴。

  我抱着已凉透的糕点走进龙神庙,庙里守夜的小沙弥该是偷懒找个地方安稳睡去了,不然连进了贼也没发现。

  我与那小贼两两对视,他看着我,却仍不死心地伸手去拿供奉在神台上的点心。

  我快步上前,他被我吓到连忙缩回不安分的手,我朝他竖起食指立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一张脸虽带污脏,但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应是极佳的修行苗子,流落于此,倒是可惜。

  我走进就着烛光细看,才发现原是今天偷盗财物的小乞丐,他身上的衣服烂得不成样了,似乎被谁人撕扯过,露出的皮肤还带着青青紫紫的鞭痕,隐隐渗着血。

  被我这样注视,他似是不太自在,扯了扯身上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碎布,企图遮住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

  我脱下外袍为他穿上,他低下头,身体却忍不住地颤抖。

  我只好小声安抚:“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仍止不住地颤抖,抬眼看我时却红了眼眶,欲哭却无眼泪,好似还带着怨与怒。

  “怎么又是你……”我听见他低声地叹气。

  “这位小哥,今早您逃跑时还是一副逍遥法外之态,怎么到了晚上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咬咬切齿:“拜公子所赐!早上那人叫了几个壮汉在路上堵我,将我暴打一顿还妄想折辱我,幸好我翻墙躲进龙神庙内,这些人不敢进入,才堪堪逃过一劫。”

  我有些愧疚,以为他在怪我今早暴露他偷盗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询问:“此事可谓与我有关,我定会对公子负责。但我也想请问公子,你为何要偷盗他人财物?城门口有施粥铺子,城里有救济会,为何不去那儿求助?”

  他却狠厉一笑,出声反驳:“救济又能救到几时?这天底下苦的人多了去了,这救济会又能救到几时?他们不过是为了成全各位的好名声,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看啊我们多善良,看啊我们多高尚!”

  “施粥铺子不过开上几天,可这流民有千千万,能救到几时?官府不愿疏通河道,解决根源,拨下的钱款贪了一层又一层,真正到灾民之手还剩多少,不过几碗粥便打发了。分配田地给百姓,鼓励流氓开垦荒地,年年的苛捐杂税谁人不是不死也得褪层皮?”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想去当乞丐,当小偷?”

  他看起来约莫十三十四的年纪,半大小子,倒是能看出许多人伪善的面孔。 他一边骂,我一边替他擦拭脸上的污垢与伤口,这少年人确实玉面朱颜,眉目如小月,双眼似天星,人说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甚十倍,我今日也觉如是。

  只是这眼里的杀伐气也太浓了点。

  我感叹:“这人因你偷他财物打你就算了,竟然还想要对你做那种事,实在是过分。”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目露凶光,慢慢收紧,加大力度。

  “只是过分?不应该千刀万剐吗?”

  我真心实意地感叹:“以公子的实力,这些围殴的人应该也伤得很重。虽然您偷盗在先,但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也过分残忍。”

  无端地,我竟然感觉他似是被我的话取悦到了他朝我自信一笑:“当然,我把带头那人的命根子踢断了。”

  我顿时感觉后背一冷,悄悄地把坐着的垫子挪开一点,跟他拉开一些距离。

  他带着笑意的唇边刚扬起又迅速落下,忽然凑近我身边,眼神凛冽,烛火葳蕤,此情此景,感觉下一秒就要对着天地起誓版郑重。

  我连忙把原本东倒西歪的身形扶正,一脸凝重地等着他开口。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恍然间我心跳一掷。

  他说:

  “你有吃的吗?”

  一阵咕噜声应景地从他肚子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