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灵重新坐回椅子上, 眸光异常了冷漠,让人只看一眼,便周身生寒, “从大魏二十年, 十一月十六日,坤宁宫晨请时, 娴贵妃给李碂缝制的衣物说起。”
赵嬷嬷原本还存了几分编撰的心思,可当她听到宋楚灵这番话后,心中不由更加胆寒, 她根本摸不住宋楚灵到底在想什么, 以及她知道什么, 又不知道什么, 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说出来的与宋楚灵知道的不同,会遭受更大的折磨。
宋楚灵甚至不必警告她, 她就已经心生畏惧, 老实交代起来。
“皇后娘娘原本是不想将衣服送去永寿宫的, 她知道娴贵妃定是没有存什么好心,且还想借她之手, 可娴贵妃背后是老夫人,她的话皇后又不得不听, 所以当着众人面, 才将那衣服收下。”
“皇后娘娘叫来宫人仔细将衣物查验了数遍, 这才安下心来, 差我将衣服送去永寿宫。”
说到这儿, 她略微抬眼看了宋楚灵一下,发现她一双凌厉的眸子正直直盯着她, 便连忙垂下眼来,继续道:“晨请的时候,娴贵妃将手上衣物递给我时,塞了纸给我……”
“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词,一看便知是小女娘写给儿郎的,什么山之高,月出小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贺白听至此处,双手倏然握紧,他身影摇晃了一下,将脸朝一侧偏去。
那年他刚考上医士,父亲允诺两年内若能考得御医,便应下他与荣林欣的婚事,他几乎日日都泡在了医书里,每日只能以书信的方式与她互诉衷肠。
而赵嬷嬷口中的那首词,正是出自荣林欣笔下,她借前人的一首小词,来表达对他的思念。
可他分明记得那封信被放在了书柜中,后来不知为何,便又寻不见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丢了林欣的东西,如今想来……
贺白意识到能出入他书房的人是谁后,那心中的疼痛瞬间被愤恨所取代。
赵嬷嬷没有发现贺白的变化,她只是低着头继续道:“还有一张更小的字条,写着时辰和地点,我看过后,便将那张写有诗词的纸折好,塞进了小殿下的衣袖中,而另一个写着时间地点的,则烧了……”
待她顺利见到宸妃时,故意含沙射影说了一些话,宸妃将屋中人挥退,只留了身侧的婢女,她打开信的时候,神情明显愣住。
“我只知道那首诗词是出自宸妃之手,却不知到底是写给何人,又是怎么被娴贵妃寻到的,但肯定不会是给皇上的,不然宸妃当时的脸色不会那般难看,我见宸妃认出自己的字迹后,便将时间和地点告诉她,子时,延晖阁。”
宋楚灵沉缓地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通了。
姐姐当时在看到那首诗词时,已经知道她被人要挟了,可她还是愿意主动在子时寻去延晖阁,因为她害怕如果不去,会殃及贺白。
所以,便是在皇上发现她与男子深夜出现在延晖阁时,她想与皇上解释,却依旧百口莫辩,因为她不能将实情说出来,哪怕她告诉皇上,她自从入宫之后,再与贺白没有过任何往来,依照皇上的性子,也不会留贺白活口。
所以那时的她,只能辩白与那男人不识,可当皇上询问她为何要深夜出宫,她却唯有沉默。
娴贵妃的高明之处便是如此,她将人性拿捏到极致,她知道宸妃一定会去,也知道她面对皇上的质问,不会将贺白说出口。
皇上便是想要相信宸妃不会与人私通,可冬日严寒的深夜里,她却不能与她说明,她为何会出现在延晖阁。
贺白在想到这一幕时,眼泪顷刻而下,彻底背过身去。
赵嬷嬷也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反常,她眯眼看向那高大的身影,暗忖了片刻后,恍然大悟。
然不等她多想,宋楚灵冷冷的声音如夜晚鬼魅叩门般传来,“延晖阁里发生了何事?”
赵嬷嬷身后已经疼痛难忍,她痛苦地咧着嘴连道:“好像是宸妃和一个侍卫在阁楼,皇上当场拔剑就将那侍卫斩了……”
至于具体的事情,赵嬷嬷的确不知晓,她通常都只是负责去做老夫人与娴贵妃交代的事,他们若是不与她细说,她是不能询问的。
“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没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啊。”怕宋楚灵不信,赵嬷嬷忙与她解释。
的确,延晖阁的事已经不在赵嬷嬷负责的范畴内,想来她的确不知内情。
宋楚灵道:“帝后夜里为何争吵?”
那晚赵嬷嬷就在皇后身前,这件事她知道的极为详细,她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娴贵妃要我在皇上来时,故意将白日见了宸妃一事道出……”
皇后那时在皇上面前关切地问了两句宸妃的近况,赵嬷嬷便故作不慎说漏了嘴,她说宸妃气色极好,小皇子也白白净净模样惹人喜爱。
皇上当即就拉下脸来,责问她何时去了永寿宫。
赵嬷嬷便说是娴贵妃送的衣裳,皇后让她拿去,也特地表明,是宸妃娘娘下令叫她进去的,并不是她拿皇后来压人。
可皇上显然不信,他脸色冷得骇人,整个晚上都没再开口说过话,皇后早已习惯,神色淡淡并未太过异常。
在入夜后,赵嬷嬷又特地提醒皇后,白日里妃嫔们哭诉一事,皇后向来听从她的话,便又壮着胆子与皇上说起雨露均沾之事。
这才将皇上彻底惹恼,摔门而出。
在之后的不必赵嬷嬷说,宋楚灵也全然明了。
皇上心里本就放心不下宸妃,再加上皇后今日派人去过永寿宫,他更加挂念宸妃母子,所以从坤宁宫离开后,他便会去永寿宫。
而此刻的宸妃,已经去了延晖阁。
皇上极为震怒下,亲手杀了侍卫,却没有伤及宸妃,只是下令将她禁足在永寿宫中,这便是在给她说出实情的机会。
可惜宸妃不能说。
宋楚灵神情镇定,只是开口时,声音是遮掩不住地沙哑,“将皇上生辰宴那日的事,细细说来。”
赵嬷嬷此时已经疼得蜷缩在床上,她断断续续地开口道:“灌毒一事……不、不是我做的……”
“将宸妃毒死的番木鳖,从何而来?”宋楚灵问。
赵嬷嬷摇头道:“这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是在这件事之后,才知道那番木鳖还能将人毒死,要知道连王爷的药里都有那东西,我……”
赵嬷嬷说至此,忽然愣了一下,忙又道:“我没有动王爷的药,这个真的不是我!”
宋楚灵眼眸微眯,她静下心来又将事情想了一遍。
皇后虽然窝囊,受人摆布,听从郑氏一族的话,可她对李研却是不同,她可以为了李研喜爱的女子,违背娴贵妃的意愿,当着众人面将她封为凤仪女官,且还惩处了有异议的玉嫔,这足以说明,她对李研的关护与爱,甚至高于她自己。
想至此,宋楚灵倏然明白过来,无论如何,皇后绝不可能去碰李研的药,所以,当初宸妃被灌下的那些番木鳖,与李研无关,甚至应当与皇后无关。
“楚灵,不必再问,我已经知道了。”
贺白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宋楚灵抬眼看他,才发现他早已满面泪痕。
既然他说得这般笃定,宋楚灵便也不再去追问,她对他点了点头,又看向赵嬷嬷道:“那日生辰宴上,可有何人离开过,又或者来晚过?”
赵嬷嬷眉心深蹙,仔细回忆道:“那日我一直跟在皇后身侧,有许多事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宸妃的死讯是在宴席过半的时候传来的。”
“娴贵妃或是玉嫔呢,这两人可有异样?”宋楚灵道。
赵嬷嬷又想许久,最后还是摇头道:“我印象中,他们二人并未中途离开过。”
说完,赵嬷嬷又是重重地咳了一阵,整个屋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她望向宋楚灵,恳求道:“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隐瞒,求求你,放过我,哪怕是……哪怕是给我个痛快啊……”
宋楚灵没有说话,直接站起身来,甚至连她未曾看去一眼,便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赵嬷嬷还在痛苦的哀求着她,“你要言而有信啊,我将所有都告知与你了,你不能如此待我……”
宋楚灵来到门口的位置,才慢慢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轻道:“你没有资格与我讲条件,往后余生,我愿你终日悔恨。”
她话音落下,推门而出。
身后是赵嬷嬷愤恨的诅咒,然她的咒骂声并未持续多久,当她再度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时,她的喉中一阵剧痛,痛到根本无法再开口说话,身后的背疽也犹如被成千上万只虫蚁啃食。
她彻底放弃抵抗,疯了似地朝床下爬,在靠近床边的时候,整个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拼了命又爬到桌旁,又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坐在了椅子上。
她颤颤巍巍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有一碗汤药,赵嬷嬷将药碗端起,却在即将入口时,蓦地停了下来。
然身上的剧痛让她只犹豫一瞬,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屋外的窗后,看到这一切的宋楚灵,双眸缓缓合上,她吸了口气,许久后才长长地呼了出来。
“那药中有喑药,日后她便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贺白的声音在耳旁冷冷响起,宋楚灵回过身来,与他一道朝院外走去,她低道:“那首诗……”
“诗与番木鳖一事,均是贺章所为。”贺白道。
“那你有何打算?”宋楚灵脚步微顿,抬眼看向他。
贺白红着一双眼,额上青筋尤为可见,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开口道:“因果不虚,善恶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