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野火>第19章 

  云城市一中校门口传达室旁挂着几个颜色已经不再鲜艳的信箱,其中两个原本承担着统一接受投递和收件的功能,却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报废,最后所有的信封物件都堆回了黑黢黢的传达室里的大桌子上。唯独另外那个更旧的、举报箱三个字已经消失的蓝色箱子,不仅与主教学楼大厅里的校长信箱长得相差无几,而且经教务处老师多次重申,似乎仍然在发挥些许作用。

  学校学生对学校各处的建议意见和有任何认为不公、不敢当面告诉老师的事,都能投入其中。

  曾经也有过一些恶作剧,譬如将恶搞的情书、无厘头的战帖或刻意为之的举报信也投进去。这样的举动已经足以引起谋划者的兴奋,即便最后有的结果石沉大海,有的通过告知班主任私下谈话了解而平淡结束。

  总的来说,找老师打小报告的人随处可见,但闹大到学校上面去的少之又少。举报箱向来少人问津,直到表面的字迹标签全都脱落。

  但这并不代表教务处的老师会让它形同虚设。

  徐砾更知道,优等生享有的某些赦免特权,对有可能毁坏学校声誉、如同定时炸弹、上了黑名单的坏学生就是奢望。

  教务处老师将新收到的那封举报信自然图文并茂,精彩纷呈。为了保险起见,徐砾第二天又写了一封抄了一封,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工整地放在教务处和12班班主任的办公桌上。

  全是匿名。

  徐砾上午进校门时碰见过黄臻。

  黄臻对他讪讪地笑了笑,流露出愧疚但并不后悔的表情,并追上来将手里热气腾腾的手抓饼要递给他。

  “照片是你发的?”徐砾垂眼看着他抬在半空的骨头突出的手臂,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直截了当问道。

  “徐砾,你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黄臻跑到他单车的这一头,凑近时因说话用力而眼球突出,显得所有的解释都是带着强烈目的性的狡辩,“我没办法了,是你先不仁不义的,酒吧里的事我跟你解释过,也道过歉赔过罪,你为什么就是要走?要把我一脚踹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道貌岸然的学校里,只有我们才是——”

  “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徐砾替他说道。

  “对,在某些方面我们确实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一伸手勾走了黄臻那袋手抓饼,嗤笑着冷冷说道,“但我还是跟你不同,不像你,墙头草两边倒,明明做着最下流的事,却总是那么软弱无能心存幻想。”

  黄臻气过头地呆在了原地,一时语塞,干巴巴瞪着他。

  “谢了。”徐砾扬扬手抓饼,然后迫不及待般绕开走掉,仿佛这是他给予他的最后一次施舍。

  12班有人校外打架斗殴、私吞赃物、霸凌同学这一连串的事都由相同几封举报信被扯出水面,其中可能包含的求证核实谈话处理等流程,具体情况无人知晓。

  徐砾原本心存忐忑,不确定自己曾经无意留下的素材在被加工后——那些图文并茂精彩纷呈的描述,能不能在没有直接证据和证人的情况下让黄臻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一连几天课间偷偷跑到楼下班级的过道里,看着12班教室里黄臻的座位空空荡荡,看着黄臻垂头站在办公室,看着黄臻被老师叫走。

  楼道里盛夏时分亮金色的菱形格变成了如今朦胧的淡黄色,初秋仍然很热,但阴天就会吹来凉爽的风。

  站在越低的楼层越有种脚踏实地的踏实的感觉,徐砾对自己成功的报复忏悔了两秒,被风吹得心情也凉爽。

  黄臻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在大家背地里五花八门的讨论声中,年级里开始流传作为黄臻曾经的同谋、与他一丘之貉的徐砾,将是下一个被处置的对象。

  施泽向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在学校狐朋狗友众多,没有什么小道消息他不清楚。

  不过近来施泽前脚跟爸妈应付完月考成绩,后脚骗来了爸妈的“奖励赞助”计划着出去玩,又是聚会又是打篮球,通通不能少。他对黄臻那些破勾当没有丝毫兴趣,程茵过来找他时,他才想起手机的旧仇。

  “之前手机还回来才让我不小心被发现,跟那个人没什么关系。当时他叫我跟你说别闹大了告诉老师,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但还是想来跟你说一下,你还是不要再去蹚浑水,无论怎么说他都把手机还给我了。”

  程茵不认识黄臻和徐砾,显然把两个人搞混成了一个人。她以为那天早自习前那个看起来瘦弱阴沉、但开口和善的徐砾,就是现在传言犯了事可能被开除的黄臻。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生怕施泽的暴脾气听不住劝。

  施泽默默无言想了一会儿,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竟然很快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你快回教室吧,等会儿万一碰上超哥……”

  “嗯。”程茵无奈且羞赧地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施泽在程茵走后大大咧咧站起来下了座位,去讲台接了趟水,回来时瞄到徐砾的座位没人。

  他又走出去,终于在厕所门口的走廊上撞见刚从楼梯间上来的徐砾。

  “听说有人的老相好作恶多端已经被叫去教务处好几轮了?”施泽对徐砾时常对他若有似无的漠视感到非常不悦,他今天总算抢先一步拦住徐砾,耀武扬威道,“该不会下一个真的是你吧。”

  “你可以去检举揭发我。”

  徐砾局促地后退一步,靠在墙上仰头看着他,似乎很是无辜可怜的样子:“黄臻拿了你前女朋友的手机,而我却在旁边看热闹,后来还回去反而害她被老师抓住。还有酒吧里,那天你看见的血淋淋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可能也可以去告诉老师。”

  “……谁要检举揭发你了,”施泽越听越皱起眉头,然后哼了一声,“我是让你搞清楚情况,省得落得跟黄毛一个下场。”

  “你在关心我啊?”徐砾歪了歪脑袋,垂眼慢吞吞说道,“只要你不去跟老师说,我就不会有事。”

  “而且,黄臻不是我老相好,你再多关心我一点,我就会把你当我的——”

  厕所此时走出人来,徐砾适时收声,颤动在阴影下的眼睫流露出善解人意的体贴,闪烁着光亮。

  施泽愣在原地来不及反驳,朝着徐砾的身影“喂”一声,反倒招来旁边两个过路人的目光。他拒绝承认徐砾虚伪的体贴,心道自己白白善心大发,并怀疑不会真被徐砾这个小基佬看上了吧?

  施泽在一阵气恼、疑心与因未知而产生的退怯中觉得自己以后需要离徐砾远一点。他恨恨走进厕所,发觉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得飞快。

  施泽被这一出插曲扰乱的心神很快被计划如期落实的兴奋取代,数学联赛结束后那一个星期的周五,施泽叫上了一众班里关系好的同学去唱K聚会。顾飒明要带上他弟弟,当然也没什么问题。

  在硬生生跟着祁念和他的顾飒明哥哥凑成三人行前往市中心的路上,徐砾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就算其他人包括施泽都不欢迎他,他靠未雨绸缪和贿赂给祁念的一瓶奶得到了施泽举办的聚会入场券,很合情合理。

  到了KTV,徐砾安安分分陪在了略显紧张严肃的祁念旁边,只默默看着那边音箱轰鸣、棋盘噼啪、起哄声欢快吵嚷的盛况。

  即便如此,他在这种场合依旧如鱼得水,一边瞧见祁念心事重重盯着某个人,一边顺道加入女生们三缺一玩牌的场子。

  徐砾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没有比祁念幸运的地方。

  他道德观念低下,对任何稀奇事都不以为然,但依然会为他人宿命中注定痛苦的纠缠和羁绊心惊,也为所有的勇气祈祷。

  徐砾决定多管闲事一次。他在起身前推着祁念的肩膀靠过去,彻底挡住了中间的视线,他亲昵地俯身,和神色茫然的祁念耳语两句,抬手理了理祁念乌黑秀丽的头发,小腿贴着祁念膝盖转了个身,才施施然笑着坐去了另一边。

  顾飒明果然盯了过来。

  作为不受东道主欢迎的一员,徐砾看着祁念和顾飒明先后走出包房没再回来,看着五光十色的灯照在他又将赢下这一局的扑克牌上,看着黄玛瑙色的啤酒液在杯中晃荡,施泽喝完一杯又一杯,高兴得忘了继续越过两个茶几的远距离来瞪他。

  施泽对顾飒明的提前离场极为不满,大声喊叫着明天要去篮球场决一死战。

  散场前,施泽脚步些许轻浮又笨重地去了趟厕所。他今天喝的酒并不算多,但混着犹如脱缰的野马般放肆的心情,单单的高兴都足以冲昏了他的头脑。

  施泽上完厕所,手撑在KTV豪华装修的大理石台上对着镜子怔愣半晌,然后低头掬了两捧水浇在脸上,水落下往校服胸口滴去。

  他仿佛清醒不少。

  徐砾走进厕所时,两人的视线在光线暗沉的镜子中交汇到一起。

  “原来你酒量这么差,还好那天在Freedom没让你喝多。”徐砾走过去,站在另一个洗手池旁说道。

  “你怎么来了?”施泽曲起腿,栽了栽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盯着他问道。

  徐砾迟疑片刻,说:“我早就来了。”

  “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酒精对思绪的干扰使得施泽把心里想着的话直愣愣就说了出来。

  徐砾沉默地看着施泽。

  他的眼眶因为长时间迟钝的眨眼而湿润,喉咙因为忽如其来的酸涩说不出话,冷静的面孔下是骤然间无措的茫然,和心事堆满而无言以对、恐怕能让人直直看穿的那般茫然一样。

  “切,走了!”

  施泽的心脏一直都像要跳出来,尤其在远离喧闹的沉默里。他手一挥,抬腿就往前跨了一大步,却忘记在洗手台前的那一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台阶。施泽脚下骤然落空,踉跄着踩稳前,被一双手给虚虚扶住了。

  徐砾的手让冷气吹得冰凉汗湿,触碰到施泽冒着热的皮肤时,双方仿佛都因温度相差悬殊却细细密密相贴的触感打了个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