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野火>第17章 

  长夏尽头,炎热的秋老虎还在排队等待着没来,下午课间又先来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倾盆大雨。窗外的风横扫而过,撞得满世界都张牙舞爪地摇晃乱跑起来,窗帘和白珠做的拉绳四处飞舞,雨点夹在风里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窗台上和没来得及关窗的同学桌面的课本上。

  顿时间,黑云压城一般整个天色都暗下来,犹如提前进入了太阳落山时的傍晚。

  课堂上的物理老师额头流下汗来,为了边讲解边演示导公式而扯起调的嗓子也显得有些不够用,只能停下来和底下学生一起看了看窗外的雨,再敲打讲台,重振旗鼓。

  徐砾以一种极懒惰萎顿的姿态半趴半坐在座位上。他处于教室正中间一列最后的位置,可以把全班黑压压的人头揽尽于视线中。他看了一眼被防盗窗切割过后、变成一块块深灰色滚云汹涌的天空,再看回前方黑压压的人头,感觉没什么两样。

  手里记下黑板上倒一遍就要擦掉的公式,徐砾趁着物理老师背身画图的空隙,从课桌掏出手机藏在大腿旁,点开班群几十个人在线对话框里却孤零零躺着的那张照片仔仔细细再看一遍。他和黄臻模糊的脸都能看出一二,得是从侧前方的角度偷拍才能拍下来。而所发班群里没有老师,很多人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备注,像徐砾可以帮祁念注册一个小号拉进来一样,其他同学似乎也有几个多余的账号,导致群内总人数超出了班级人数。

  徐砾脸色平静地抬头盯盯黑板和左边走廊的动静,又继续低头,点开了施泽的账号主页。

  他却很快放回手机,不自觉朝施泽那边看去。施泽半边身体靠在墙上,半张侧脸也能看出在走神,目光些许凝滞地停留在了黑板上,手中捏着徐砾那只从校门口买来的新笔啪嗒啪嗒转个不停,不小心飞出去掉到地上,施泽捡回来接着无意识地转着笔,偶尔回了神听了讲,才会真正发挥用处写下几行字。

  施泽有咬笔的习惯。

  每每台上讲到稍微深奥复杂的地方,他就眉头紧锁,一阵迷茫地看着讲物理的那老头儿不喜欢把过程举例完全,一个人在台上左跳右跳地擦除变换了公式,重新写上去的和先前的仿佛没有丝毫关系。施泽咬牙切齿地咬着笔头,最后往桌上一摔,自己埋头研究去了。

  徐砾微微地笑了。

  他心中因为猜疑而迅速冷却掉热情变为的无情,因为生气更腾升起的恨意,像这场阵雨在那一瞬间呼啸而来;也像这场说停就停的阵雨,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施泽自认为受到了他的戏弄威胁的时候,气冲冲说过要把酒吧里的事全抖落出去。是被施泽关心过死活的徐砾从没当过真而已。

  不论这张照片是不是施泽发的,徐砾好像都有了原谅他的理由。

  篮球场的地面在下过雨后变得更鲜艳了,能看出明显凹凸不平的小水洼。

  徐砾在教室里的人都站出去排队的时候,一个人迟迟没有出去,站在后窗视野最开阔、能看见最多篮球场地的窗口自顾自看了很久。也没有人会来理会他打扰他。徐砾想起往常,最近的也就前几天,艳阳高照,比现在雨停之后的阳光更猛烈地照下来,楼下篮球场热闹无比,好几个班各年级的人都跑来打球。徐砾他们班的离得近,跑得快,总能占据最好的位置,地面最平,篮球框也最新,施泽和那群人站在一起,言语动作总是带着少年人年轻气盛时最嚣张的气焰。

  挨个窗口看下来,徐砾找到的最合适的窗口,也能把他们看得最清楚。

  施泽在球场和在教室是两个样子,带球进篮时身手矫健头发飞扬,在教室听课时后脑勺都要被他压平了,乌黑的发梢完全耷拉下来。

  可今天下了雨,放学后不会有人下去打球了。

  徐砾想着原谅,可脸上被风扇空调和窗外的风一齐吹得冷冰冰,全身清凉,他的手掌按在了水淋淋的窗台边缘,内心却异常地沉滞。

  他今天也不想再来看了。

  篮球场不能打球了,操场上的水晒完两小时却还能如期举行下周运动会的提前动员大会。

  云城夏秋两季的阵雨都来去自如,这会儿的阳光已经暴晒在头顶,也照得脚下青草坪上的水珠水洼闪闪发亮。

  广播里响着进行曲,所有班级按照平常跳广播体操的位置一列一列有序地排队入场。徐砾前脚按照前面同学踩过后溢出水渍形状的脚印跟上去,后脚踩在湿软冒水的草地里滋滋作响。

  他出来得晚,也不是第一次赶上来站在班级队列的最后一个。雨水逐渐浸透了他一只脚的鞋底,另一只脚也感觉到微微湿了。

  “徐砾。”祁念从后面的教学楼迈着小快步过来,突然戳了戳徐砾的后背。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砾朝后看了他一眼,又扫过周围。

  他们班的班主任张超没有下来,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赫然大物一个站在楼上的窗口看着他们。

  祁念踮了踮脚,躲开脚下一个小水坑才站定,说道:“我上厕所去了,而且上次就站的后面。”

  “你不喜欢课间操的时候站前面是不是,”徐砾笑笑,“那没办法,课间操想站后面得长高才行,不知道咱们还有没有希望。”

  他们两人隔前排那几个高个子稍远,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下周即将举办的运动会近在眼前,校领导正站在屋檐下的水泥地上,拿着话筒来回走着讲着,不过底下多的是选择耳聋的学生。

  “那张照片,有关系吗?”祁念突然小声地短促地问道。

  徐砾愣了一愣,耸耸肩说道:“不就是上次音乐课我带你翻墙去的那家酒吧,我之前一直在那儿打零工,本来就是差不多人尽皆知的事实,拍张照片怎么了,满足一下大家的想象么,好像也不够刺激。”

  他眼珠骨碌来回转着,错开前头几个五大三粗扎堆的体育生,想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这时有人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吹了声细细的口哨,甚至一半被升旗台那两个大喇叭音箱盖住了声音,但依然让靠后的徐砾听见了。

  他扭头往右边那一片看去。后排站得稀稀松松,黄臻那一头黄黑夹杂的杂草般的头发自然格外打眼。

  徐砾冷冷看着黄臻,黄臻早已在看着他。黄臻起初的眼神似乎有些忧伤,转而逐渐冒起精光,他一脸得意又无奈地朝徐砾笑了笑,忧伤地举起手臂,再次给他展示着那道并看不清楚的疤痕。

  黄臻想告诉所有人,也想告诉他:我们是一样的人。

  徐砾顿时清醒明白过来。

  他收回目光,沉默地垂眼看地思索了片刻。

  “那会是谁拍的?”祁念犹犹豫豫问道。

  “管他谁拍的,烂鸡鸡的人拍的,”徐砾被太阳照得身上暖和了些,笑嘻嘻说,“反正有人早都亲眼看见了,一张照片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仰起下巴,眼睛终于定定落在施泽露出的一小片背影上。

  动员大会让主席台上那些人啰嗦了半天,脚都站麻了,总算才结束,施泽懒洋洋随着向后转的口令后转,无精打采地迈腿往教学楼走去。

  “喂,你看了今天的班群没有?非常之精彩——”王青崧正和前排的大光头勾肩搭背聊着天。

  施泽顿时拧了拧眉头,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件困扰了他一整个下午的事来。他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看,班里矮个子的同学都跟在后面,他扭头看了好几下居然都没找见徐砾那个小身板,连总是跟他黏在一起的祁念也不见踪影。

  “施泽,去不去小卖部一趟?”旁边有人喊道。

  “就一节课放学了。”施泽犹豫地回道。

  踏出湿哒哒的草坪,他习惯性抬头往楼上窗口看去,竟然没看见他们超哥。

  “这有什么,去一趟呗!”

  施泽让人揽了肩膀,他在塑胶跑道上蹬了蹬刚买不久的新鞋,跨腿绕过低矮的铁栏杆时恰好看见徐砾率先走上楼梯间的身影。

  “我去。”他骤然推开了身边的同学,急匆匆摆摆手道,“不去了,我还有事!”

  施泽三步并作两步大迈着步子上了楼梯,将其他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他轻轻松松赶上了徐砾,一阵风似的赶来把祁念吓了一跳。

  “你哥在后面。”施泽挑挑眉说。

  祁念闻言脸色大变,闭着嘴停下来一动不动了。

  “你干什么?”徐砾仿佛没听见施泽刚刚的话,这时对着施泽的脸色和语气依然冷冰冰,似乎满是戒备。

  施泽一个大跨步跨上去,取代了祁念的位置,却在面对徐砾时尴尬起来,他生怕被人看见听见,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徐砾说话。

  但必须要说出来。

  “照片不是我拍的也不是我发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都说了不是我,”施泽又往上走了几步,绕到了另一层台阶,他从高处俯视下来,梗着脖子说道,“我至于做这种小儿科不道德的事么!我只是烦被你黏上!”

  “哦,那上次我的椅子腿是不是你弄的?”

  徐砾反应竟然如此冷淡,他只哼了一声,仰头盯着施泽慢悠悠说道。

  “都几百年前的事了?”施泽很久没被徐砾这么直勾勾盯着了,心里想起都有些发毛,他补充道,“而且是那个椅子本来就烂了……我就是搬了上来……”

  徐砾突然叫了他一声:“施泽,你又看不上我,为什么跟我解释这些?”

  施泽觉得他说话总是怪怪的,却咂摸不出具体怪在哪里。

  “因为被骂多了呗,我不喜欢被冤枉的感觉。”

  施泽撇撇嘴,也无意停留,快步消失在了徐砾目之所及的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