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早些年靠小本生意起家, 刚有起色的那几年,原爸原妈鲜少能抽出时间陪孩子。也是因为原家没权没势,石城的上流圈层很少和原家来往。

  原清濯刚上初中那一年, 他的生母忽然变得很殷勤, 几乎是隔三岔五地来看他,每次来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关于那个女人,幼时的原榕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他记得她叫夏舒, 打扮光鲜亮丽, 态度趾高气扬,每次来都要单独和哥哥说上很久的话,言辞间总是提到江家。后来长大了他才知道,江家是石城最显赫的豪门之一, 往上数三辈和军方沾着关系,在圈子里横着走。

  原榕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 但他能看出来那个女人想带走哥哥,并且看样子誓不罢休。

  八月暑假的某个中午, 原爸爸给家里拨了个电话, 叮嘱原清濯把午饭热好,一会儿他开车回去取。

  那天太热了, 原榕叼了根冰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旁的立式电风扇转来转去, 在嗡嗡的机器轰鸣声中, 他昏昏欲睡。

  时针拨到十二点, 他忽然被一阵用力的砸门声吵醒了。

  一群穿着黑衣的男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破门而入, 气势汹汹地看着他, 很快客厅里便挤满了七八个人高马大的不速之客, 空间霎时变得狭小而扭曲。

  不知是谁用粗嘎的嗓音问了一句:“小弟弟,你是原清濯吗?”

  原榕害怕地缩在沙发里,瞪大眼睛惊慌地看着他们,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妈的,这小屁孩儿到底是不是?”

  “看着和我们要找的小孩儿长得不是很像,先带走再说!”

  话音刚落,两个男人左右包抄对着原榕扑上来。

  这时候厨房门忽然打开,幼年时期的原清濯攥着一把水果刀紧张地看着客厅里的人群:“你们放开他!我才是原清濯!”

  男人揪起原榕的脖领看了几眼,又觑了一眼远处的原清濯:“厨房里那个是,捉住他带回去——哎哟我操,他妈的兔崽子你敢咬我?!”

  原榕死死咬住男人的手腕,随后被毫不留情地一把甩在地上,他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厨房,原清濯也被团团包围,心里更加害怕了。

  “妈的,可算找着你了,老实点儿!”

  原榕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听到原清濯对着他大喊:“榕榕!快去按警报器!”

  警报器……警报器……

  原榕想起来妈妈嘱咐他们的话,警报器就在客厅墙壁上,如果有坏人来了一定要按。

  幼小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踩上茶几蹦上沙发,以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打开了警报,霎时间整座房屋发出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很快便引来楼下的邻居围观。

  “操!保安发现了,估计要报警,我们快带他走!”

  那些人见事不妙,当即拽住原清濯的手腕往外拖,原清濯一手死死扒着厨房门框,另一只手脱力地由着黑衣人大力拖拽,水果刀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屁孩儿还挺倔,给他点颜色瞧瞧,不死就成!”

  慌乱中有人捡起地上的刀,对准原清濯的脸就要划下。这时原榕忽然扑上来,笨拙又天真地伸出手去拦——

  鲜血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拥挤的厨房内,有人慌乱地说:“**妈,怎么这么多血,你杀人了?”

  “谁,谁知道这个小孩儿忽然冒出来碍事……”

  这座房子忽然像沸腾的锅炉一般炸开。

  脚步声,叫骂声,拍照声,有人跑出去,有人走进来,原榕怔愣愣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手腕,上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刺痛不已。

  他的眼泪先一步流出来,剧痛无比折磨着浑身上下每一处痛感神经,原榕跪到地上,连大声哭叫的力气都没了。

  “榕榕!榕榕你怎么样?”原清濯抱住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你等着,我带你去医院!”

  在众人或怜悯或惊惧的目光中,他迅速循着记忆把家里可能会放钱的地方翻了个遍,又连滚带爬地回到卧室里把零钱罐砸碎,填满浑身上下每一个口袋。

  后面的记忆实在是少得可怜,小原榕那时已经痛得昏过去,双眼闭上之前,他能看到的颜色只有鲜红。

  模糊中哥哥把他抱起来,随后又转移到一个人的背脊上,那人背着他穿过长长的楼道,再然后……他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醒来以后,眼前的景象又变成白晃晃的医院,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浓酽得刺鼻。

  原榕的状态很糟糕,他的手腕受伤严重,外加年纪尚小,抵抗力还不能完全同成人相比,来医院的路上伤口受到感染,情况非常紧急。

  浑身疼痛、高烧不退、骨骼痉挛这些磨人的症状困扰了他将近一个月,那段时间他大部分都在昏睡中度过,偶尔睁开眼,就会看到守在床边红着眼睛的哥哥。

  原榕基本上把所有能生的大病小病生完了,期间原清濯的生母来看过他一次,不小心被原爸撞到,两人在医院走廊吵了一架。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那天来抢哥哥的坏人是江家派来的。

  他在医院捱过多少天,原清濯就陪着他度过了多少天,有时爸妈也无法做到二十四小时守在床边,但原清濯就是能做到。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原清濯迅速变得成熟起来,他跟护工学着怎么照顾弟弟,一周以后便迫切地把所有活儿揽在自己身上,换洗衣服、做饭喂药、输液扎针……除此之外的闲暇时间里,原清濯会坐下来跟他讲故事,不过那时的他刹不住自己的泪腺,讲着讲着就哭了。

  这时候还得原榕来安慰他:“别伤心呀,爸爸说我的手可以用,等长大了,发育起来就没关系了。”

  拆线那天,父母紧张地在楼道里询问医生养病的注意事项,原榕难过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腕,这时候才想起来委屈掉眼泪:“好难看好难看的伤口,它以后还能变好吗?”

  看着弟弟泪眼汪汪的样子,原清濯心疼地用脸蹭了蹭那处伤疤,随后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包装袋。

  “榕榕不哭,戴上手表就看不到了,以后它会消失的,我给你保证。”

  那是便利店里随处可见的儿童手表,马里奥图案,红色的,很幼稚,外包装已经泛起卷边儿了,看样子应该买来放在身上待了很久。

  那时候还不怎么时兴医疗技术处理疤痕这一说,原家也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们挥霍。原清濯郑重地把那块做工并不精良的手表给弟弟带上去,发誓一般地说:“如果以后我挣了钱,我会不吃不喝,把它们全部攒下来给你买最好看的表。”

  原榕破涕为笑:“那我不想要马里奥的,我想要海绵宝宝的,可以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

  从那以后,原清濯执着于给他买各种各样的手表:装饰表、机械表、石英表、电子表、智能表……不胜枚举。哪怕后来他们长大了,原榕也不再执着于疤痕的事儿,这个习惯原清濯仍旧保持着。

  原榕刚上高二的那个冬天,一月十四号,那天石城下了整整一天的暴雪。

  中午放学前的最后一堂课,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再次醒来是在午休的时候,他被学校校园广播的男主持吵醒了。

  原清濯从石城一中毕业以后,广播台来了个嗓音特别温柔的男生,读起诗来很招女孩子喜欢,是以在他值班的日子,总是有很多女生匿名投稿中外著名情诗让他朗诵。

  那天读的恰好是博尔赫斯的一首。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狭窄的街道、孤注一掷的日落、荒郊的冷月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原榕半梦半醒间听完,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他抬起头,看到班长笑着对他说:“别睡了,今天是特大暴雪,学校破例放假了,要睡就回家好好睡。”

  “……谢谢。”

  原榕揉揉眼睛看向窗外,鹅毛大雪成片成片地落下,积雪已经路边汽车的轮胎淹没一半。

  他裹紧羽绒服,戴上帽子,双手抄着兜往外走,路过一班门口时,齐逾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原榕,生日快乐!”

  原榕张开嘴,慢吞吞地说:“谢谢。”

  “我爸妈来接我了,只能下次陪你一起过生日了啊!”齐逾舟对他摆摆手,“改天见!”

  “……”

  原榕对着他的背影点点头,像是还没睡醒。

  他趁着交通瘫痪前的最后一刻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家门的那一刻,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房屋。

  原榕不饿,他知道冰箱里放着爸妈前一天做好的饭,但他没有去吃,而是一头闷在沙发里继续睡觉。

  睡醒了,外面的天被雪原反射得如同白昼,他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到了天黑的时间。

  今天的暴雪下得太大了,打乱了所有的计划安排。

  原爸原妈刚好有事出差,他们提前一天给原榕过了生日,那么今天要和谁一起过呢?

  齐逾舟肯定是不行了,华一鹤……已经很久没来上过学了。

  原榕给王钦川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他提着一个生日蛋糕敲开原榕家的门,两人坐在一起打了会儿游戏,期间王钦川的手机一直在响,很快他也走了。



  寒风呼啸,一下下砸着窗玻璃,恍然间有世界末日的氛围。

  人在没安全感的时候,首先会想到那么一两个有强情感联系的人。原榕先是想到了爸妈,其次想到了原清濯。

  他给爸妈打了电话,他们还在外省,航班因为极端天气推迟了无法及时赶回来。

  原榕想给原清濯打,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好没志气。他们已经不欢而散很久了。原清濯上了大学以后基本没在家住过,听说他入学没多久便和朋友合伙开了家事务所,此时此刻他应该还在享受大学里呼风唤雨的生活才对。

  一个人过也没什么,还是不矫情了吧。

  原榕手动给自己做了顿热气腾腾的晚饭,把剩下没吃完的蛋糕扫荡完,然后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上的新闻报道,伴随着十二点的倒计时,这一天就这么无聊地过去了。

  北风一直隔着门板疯狂咆哮,那声音过于震耳,以至于家门被敲响时,原榕竟然分不清那到底是风声还是人声。

  然而的的确确有人,有人站在家门口按响了门铃。

  原榕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随后迅速爬下沙发跑去门口。

  门开了,破碎的雪花裹挟着寒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明亮的雪景里站着一个人。

  在全城交通瘫痪、仅仅允许少量公交车缓慢行驶的雪天里,原清濯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提着被雪打湿的纸袋。他身后是漫天飞雪,他的发丝上、衣服上、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花。

  原清濯拉起原榕的左手,冰凉的指尖勾住表带,把那块戴了将近一年的旧表拆下来,随后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漂亮华丽的盒子,一层层揭开它的包装,里面露出一只名贵的新表。

  他把那块表重新给原榕戴上,冰冷的温度让原榕打了个抖,反射性地想缩回手臂,却被青年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桎梏住了。

  “这是我的全部积蓄,原榕,”原清濯哑着嗓子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句摘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感谢虎杖悠仁老板扔了1个手榴弹-3-

  感谢桉临老板灌溉的5瓶营养液!

  感谢百花时老板灌溉的5瓶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