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哥,你想什么呢?”
裴佑正坐在远离避难所的一处空地上发呆,乍一听身后有人叫他,差点吓了一跳,下意识循声看去,才发现出声的是他队里的一个女生。
“你发呆半天了,我叫你你也不理我。”年轻女孩把一碗热水递给裴佑,说道:“我还以为你坐在这睡着了。”
塑料碗边缘粗糙割手,裴佑把碗捧在手心里,无意识地贴了贴碗壁,试图从上面汲取一点暖意。
“没有。”裴佑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镇口的路又塌了好几处,所以镇长正到处找人组织志愿队去疏通。”女生说:“村长看咱们一行人青壮年多,所以想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去帮个忙——愿意的话,一会儿去避难所那边报名。”
镇上人口少,大多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谋生了,剩下的不是留守儿童就是老弱妇孺,就算扒拉手指头挨个算,全镇也找不出百八十个青壮年男性。
裴佑对帮忙这种事儿没什么抵触,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说是马上就去。
年轻女孩早知道他会答应,也没多意外,正想回去“复命”,却发现裴佑人是答应了,但魂儿不知道飘到哪去了,依旧捧着碗坐在原地看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女孩纳闷地歪了歪头,顺着他的眼神往天上看了看,却只看见了夹杂在乌云里的一点零星月光。
她想了想,又犹豫地折返回去,轻轻推了推裴佑的肩膀。
“裴哥?”女孩问:“在想嫂子呢?”
自从上次集体八卦之后,裴佑的“情感隐私”就成了个半公开的秘密,这群年轻人口无遮拦,每次提起周青柏都是“嫂子”、“嫂子”的代指,裴佑阻止了两次没什么结果,也就随他们去了。
不过他也没想到对方能这么一针见血地戳中自己的心事,侧头看了她一眼,犹豫地问:“……很明显?”
“是啊。”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一直没离手的手机,诚实地说:“很明显。”
裴佑:“……”
“别太担心了。”女孩干脆就地坐在他旁边,安慰道:“镇长不是说了吗,等前面路一挖开,咱们就能回去了。”
“我知道。”裴佑摩挲了一下一直攥在手里的“黑屏砖头”,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只不过我在想,这次出门之前,我答应过他要早点回去。”
这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闭上眼,总能梦见那天清晨的情景——周青柏微微眯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休息充足的暖意,他从被子里伸出一条手臂,轻巧地、漫不经心地勾住他的袖口,拉起一点细微的束缚感。
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在雪白而柔软的被面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而周青柏就在这样的阳光里眯着眼睛冲他笑,语气里都是自然又亲密的味道。
“早点回来。”他说。
裴佑总是梦见这一幕,像是潜意识在一次次提醒他不能失约。
“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裴佑像是自言自语:“这么些天过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那么着急。”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青柏一直辗转了三个救援队。
他在一个地方不会待上太久,每次区域内的救援工作结束后,他都不会跟着救援队往下一个任务目标转移,而是自行脱队,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救援队的队长最开始还觉得他是个三天热度的公子哥,吃不了什么苦,谁知道跟他共事了几天,也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起了一点敬佩之心。
于是临分别前,那位好心的队长还在救援队彼此联络的大群里帮周青柏联系了下一位队长,替他说了不少好话,帮他开了个友情绿灯。
周青柏一边走一边找,直到抵达广南县城时,已经又是一周之后了。
他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民间救援队的接待人员从高速口接到他,也没见外,直接领着他去了救灾现场的营地。
营地里搭着几张简易帐篷,地上四通八达地拉着加粗电线,满营地灯火通明,穿着救援队制服的年轻男女来回穿梭着,偶尔从不知名的地方抬过来几个伤员。
“你来得不巧,最近正是忙的时候。”接待员说完这句话,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我说的,最近哪不是这样,一个人掰成两半使。”
周青柏跟在他旁边,闻言配合地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来找人的。”接待员接着说:“但这的情况你也清楚,没法分出人手单独帮你找,你得自己留心。”
“我明白。”周青柏终于开口:“您放心,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他们民间救援队平时常打交道,离得近的彼此都认识,周青柏之前走过两个队,风评都还不错,所以接待员天生对他有几分好感。
“那就行,不过你放心,我们也帮你留意着。”接待员说着把他领到帐篷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两句:“现在信息这么发达,迟早会找到的。”
“借你吉言。”周青柏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厚实的军用帐篷里拉着电线,捡漏的灯泡颤巍巍地悬挂在半空中,正好能照亮帐篷最中心的那一块办公区。
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瘸了腿的书桌前,正支着下巴唉声叹气,见到周青柏进来,勉强打起几分精神,起身跟他握了握手。
“王队。”周青柏说:“我是赵队介绍来的。”
“对对对,我知道。”王光说:“我听老赵说了你的事儿,你放心,我们的工作内容都差不多,一会儿你出去找一下副队长,让他随便给你编个组就行。”
周青柏点了点头,眼神无意间往下扫了一眼,忽然发现书桌上搁着一张手写的单子,上面写了一些稀缺的物资名录,还有十几个电话号码,看着像是联络人。
“是缺东西吗?”周青柏问道:“需要我帮忙想想办法吗。”
灾情至今,青山以公司的名义捐助了不少物资,周青柏也自掏腰包补贴了不少,几乎每到一处新地方,都会顺便带点什么东西来。
倒也不是人情往来,只是周青柏总是在想,裴佑走得都是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救援人手不足,对外也没那主要城市那么大的影响力,万一找到裴佑的时候地方物资出现供应问题怎么办,万一他受了伤,但没帐篷没药又该怎么办。
周青柏生怕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构想成了真,于是每到一处就像散财童子一样,生怕空着手来。
灾情至今,到处都缺东西,周青柏原以为王光会一口答应,谁知道他犹豫了一瞬,居然摇了摇头。
“算了。”他说:“现在东西就算来了也运不进去——广南镇那边的山路塌了,到现在还没法通行呢。”
广南镇,周青柏心里轻轻地咯噔一声——那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也是裴佑出差单子上的其中一环,按照裴佑的行程来说,既然他不在之前的几处乡镇,那大概率就是在这里。
“塌了?”周青柏有些急切地说:“严重吗?埋到人了吗?”
“没事,你不用担心。”王光安慰道:“没埋到人,山体滑坡的时候是后半夜,那条路没人走。而且我们之前跟那边的镇政府有过一次沟通,听说他们镇上没什么高楼,只有一处新盖的居民小区,所以受灾情况整体可控,危重伤员人数不多。再加上部队的兄弟们已经翻山越岭进去了,所以里面的情况不用担心。”
听到“危重伤员”几个字的时候,周青柏心里下意识一紧,但听到后半句,又勉强定了定心。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提前把路疏通开,剩下的就好办了。”王光说:“只是这边地方太小,部队人手不足,可能我们还得辛苦一点——不过你放心,听说镇上也组织了志愿队,跟咱们一起动手,不会都是咱们自己干。”
“明白。”周青柏清楚王光的言下之意,主动说:“您随便安排我就行。”
县城到镇里的山地滑坡点位不止一处,许多大型设备都无法运送进来,只能靠着人力和小三轮一点点往外疏通。
裴佑许久不干这种体力活,一时间没法适应,跟着村里的人干了一天一夜,手臂都有点抖。
第二天夜里,广南镇淅淅沥沥地飘了点小雨,但好在雨势不太严重,加上外面有救援队过来,所以道路清理工作也比之前顺利许多,渐渐地也抢着疏开了好几处弯口。
“听说救援队他们在修前面最大的那块塌方。”老村长拍了拍裴佑的肩膀,眉梢眼角间带上了一点明显的喜色:“等那边通开了,咱们车就能过了,物资什么的也都能进来了。”
裴佑跟着搬了一天的土,身上又累又酸,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活像是在黑暗里看见了曙光,眼神都亮了亮。
“真的?”裴佑问道。
“真的。”老村长笑了笑,操这一口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又大力拍了拍裴佑的肩膀,说道:“你们也好回家了,这几天家里人肯定担心坏了。”
关在镇里这么长时间,说不想家是骗人的,别说裴佑,连带着他们组里那些年轻实习生乍一听这个消息,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从地上蹦起来,该拉土的拉土,该铲泥的铲泥,没一个闲着的。
临近半夜时,原本安静的山路那头传来一点细碎的人声,救援队一组负责开路的队员率先从塌方那边翻过来,带着绳索和一些加固设备,急匆匆地喊人过去帮忙。
裴佑原本正坐在休息区喝水,见状杯子一放站起来,往那边走了两步。
救援队都带着随身的大灯,动作间高倍率的灯柱在半空中四散飞舞,裴佑眯着眼睛随大流跑过去,正想捞起绳子帮忙,只是刚一弯腰,手臂就忽然被人毫无征兆地攥住了。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拉着他的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他攥着裴佑的手臂,陌生的面孔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喜色。
裴佑:“……”
这是谁?裴佑纳闷地想。
还不等裴佑想出个一二三,就见对方激动地指了指他,说道:“哎哎哎,你不是那个——”
对方“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裴佑疑惑地跟他对视了片刻,正想询问情况,就见那中年人顺手从旁边捞住了一个同穿制服的年轻人。
“他他他!”那中年人活像个结巴,指了指裴佑,又指了指塌方那边:“这不就是那个谁——快去告诉小周一声。”
他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但裴佑还是敏锐地从这句话里提炼出了某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关键词。
裴佑愣了愣,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
他下意识觉得不太可能,但又莫名笃定,就好像其实连他自己也清楚,周青柏是干得出这种事的。
裴佑愣了片刻,忽然起身挣开那中年人的手,转头往塌方那边跑去——他跑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跟对方说句抱歉。
山体滑坡的泥土的树木已经被清理了大半,但塌方的路还是歪歪斜斜的没能修好,裴佑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半坡上爬过去,期间差点脚滑摔了一跤。
他长这么大很少有这么顾头不顾尾的时候,好像从他成年以后到现在,所有的不体面都集中攒到了今天一样。
塌方另一边,救援队的二组正在清理废料和加固道路,裴佑站在土坡上,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那抹熟悉的影子。
周青柏正站在山崖那边负责清理树桩,他穿着一套救援队的备用制服,身上已经被泥水染得不像样子,到处都是斑驳的泥土印记,看起来格外狼狈。
他身上挂着一盏顶灯,但鼻梁上架着一副窄框的特质墨镜,乍一看身形单薄了不少,唇角抿得很紧,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裴佑脚步一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裴佑印象里的周青柏娇生惯养,张扬又热烈,哪怕做个咸鱼,也是从容不迫的,但面前这个人沉默不语地落在人群之外,藏在那些四散光柱的死角里,看着居然无端端有些沉闷的模样。
他弯着腰,回身把一根树桩丢进身后的三轮车里,然后下意识抬手用袖口抹了一把额头,在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泥水印记。
裴佑呼吸一滞,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登时满溢出来,涨得他要四分五裂。
他忽然不想去纠结周青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也不想耗费心力去思索现在的情况,此时此刻,他就只想叫周青柏的名字。
“青柏。”裴佑叫道:“周青柏!”
周青柏手下的动作一顿,第一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裴佑喊他第二声,他才反应过来什么,猛然回过头看向身后。
他手里的半截断木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周青柏愣愣地看了裴佑一会儿,忽然伸手扯下了自己的顶灯和墨镜,大步流星地向裴佑跑去。
裴佑三步两步地从土坡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跟周青柏说句话,就见对方二话不说地扑上来,紧紧地搂住了他。
周青柏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环过他的肩膀,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嵌在自己怀里一样,死死地不肯撒手。
被周青柏丢在旁边的顶灯咕噜噜地转了两圈,光柱投射到半空中,映亮了天上飘然而下的细碎雨丝。
肌肤相贴间,裴佑察觉到周青柏极深地吸了口气,他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瞬,像是强自咽下去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下一秒,裴佑感觉到自己肩膀上晕开一点陌生的触感——湿润的、滚烫的。
裴佑胸口里那种满涨感更加严重,他伸出手环住周青柏的后背,眼圈也跟着红了。
“对不起。”裴佑率先开口道:“是我不对。”
他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毕竟地震不是他的错,山体滑坡也不是他的错,但他就是想说点什么,好让周青柏别再露出这种心碎的模样。
周青柏闻言深吸了口气,他手臂微微放松,跟裴佑拉开了一点距离,咬牙切齿地直视着他。
在没见到裴佑之前,周青柏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调度在了“正事儿”上,他没心思伤春悲秋,更不敢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于是几乎强硬地无视了自己丰富多彩的情感需求,什么都没敢想。
但此时此刻,直到见到裴佑,他那些鲜活的、丰富的情感模块才像是重新活跃起来一样,一股脑地丢给他一阵天翻地覆的后怕和委屈。
“你——”周青柏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只恶狠狠地憋出了一句话:“我下次给你换个卫星电话!”
他狠话放得厉害,然而尾音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哽咽,裴佑心疼得发颤,手足无措地抱着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让他好受点。
周青柏教过裴佑怎么恋爱,也教过他怎么表达,但唯独没教过他该怎么哄哭泣的自己。
于是裴佑只能自力更生,他用脏兮兮的袖子给周青柏擦掉眼泪,然后用力抱紧了他。
紧接着,他吻住了周青柏。
作者有话说:
这章结尾的最后四段早在三个多月之前就写好了,现在终于写到这了XD。其实这个吻在这个脑洞还是雏形的时候就一起出现了,我对这个情景下的第一个吻非常非常心动,所以哪怕这个情节不够新颖23333,但还是忍不住保留了XD。这一章删删改改好几次,希望大家吃得开心。【感谢人生至味是清欢、卑微小婷、承勋请do、活在夢里、萝卜兔、豆沙豆沙、冉冉染染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