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杨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知道林漾。
陈静茹说,严唯相册里那个张扬又肆意的人,在严唯去世三个月后也离开了,他走前没见任何人。
严海川在院子里抽烟,严杨被陈静茹带到严唯的房间。
在严唯刚去世那段时间,严杨经常来这个房间,后来随着年纪变大,也就慢慢不怎么来了。
陈静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盒子递给严杨,严杨打开,里面装着些林漾的私人物品。
“林漾没有家人,”陈静茹说,“他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帮他收着。”
严杨听奶奶讲过,收养林漾的人很早就去世了,林漾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盒子里多是林漾的一些证件,还有很多封未拆的信。
陈静茹注意到他的目光,“那是严唯走后林漾写的,我看过几封,后来觉得他们之间的信,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就都放起来了。”
“信上写了什么?”严杨问。
“没什么特别的,”陈静茹语气柔和,“今天下雨了,公园门口遇见了碰瓷的,路上有人出车祸,一些琐事。”
严杨垂目看着那半匣子的信,目光被一张纸条吸引。
陈静茹也看着那张纸条,轻声说,“是林漾的遗书。”
严杨手指不受控制抖了一下,指尖颤了几次才拿起那张纸条,展开后,林漾锋利又嚣张的字迹映入眼帘。
没想象中那么长,除去开头“亲爱的严唯”和落款“爱你的林漾”之外,只有四个字。
“一生太长。”
严杨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些空,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说出“一生太长”这样的话,而他也没机会再去认识林漾了。
他只在那本薄薄的相册里见过他,尽管林漾的一生很短暂,但严杨也只窥探到了微不足道的一角。
林漾长了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神色张扬,帅气,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不明显的匪劲儿,和文质彬彬的严唯截然相反。
“我第一次见林漾时,他只有16岁,”陈静茹走到严唯房间的书桌前坐下,目光有些空,“和严唯一样大。”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严杨,很突然地问,“你和韩聿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严杨说,“去年,11月份。”
“哦,”陈静茹轻声应了一句,“这样。”
陈静茹似乎没有和严杨谈一谈的打算,问了严杨这个问题后,就没再开口。
他们将寂静从书房带到严唯的房间,沉默地消耗着彼此。
严杨也兀自安静着,他从最开始的震惊,恐慌,愤怒变得冷静。
他开始理解陈静茹和严海川的态度,毕竟任何事情,只要牵扯上了生死,就会变得沉重。
可是严杨仍自私地想,他不想放开韩聿的手。
他想跟陈静茹求情,想讲道理,想发脾气,但看到陈静茹的样子,他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静茹垂着头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肩膀稍微有些垮塌,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边角处滑动着,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气神儿。
如果用陪伴子女的时间来衡量父母成功与否,毫无疑问,陈静茹和严海川只能得到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严海川甚至不记得兄弟俩到底是谁喜欢生菜,一起吃饭时永远都在打电话,一家人也难得坐在一起。
但陪伴不是衡量爱的唯一标准,严杨没得到很多陪伴,但得到很多爱,这让他不舍得反抗。
陈静茹坐在严唯的房间里,一面怀念自己的儿子,一面承受因儿子去世,林漾自杀带来的煎熬和愧疚。
“严唯去世那天,林漾跟我说过一句话。”陈静茹缓缓开口。
严杨问,“什么话。”
陈静茹看向远处,目光晦暗,眼圈又开始红,林漾的话又响在耳边。
那个张扬的年轻人眼里没有了光,他站在严唯的病床前,语气掩不住的埋怨,他说,“我不想做你的遗产。”
那个年纪的人陈静茹见过很多,但林漾是最放肆,最大胆,最潇洒的人。
他是被收养的孤儿,没什么牵绊,命捏在自己手里,想跟谁走就跟谁走了,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
他爱了严唯,从生爱到死,严唯活着时,他是严唯的心脏,严唯的肋骨,严唯死了,他成了遗产。
他不想做遗产,只想要严唯。
陈静茹眼泪又流下来,像是在问严杨也像是在问自己,“非要到这个地步吗?”
严杨不知道他和韩聿爱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他想和韩聿在一起,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想在一起。
他坐在陈静茹面前,自责自己让爸妈这么难过,也同样担心着被他几句话打发走的韩聿。
韩聿到家没有?
今天晚上有没有吓到?
这么久等不到电话会不会着急?
他试图争辩,“我和我哥,韩聿和林漾,我们是不一样的。”
“对,”陈静茹说,“你们不一样,你健康,韩聿也不是孤儿,你们什么都不怕,但是我和你爸爸怕了,我们就希望你在正轨上,普通一点,没出息也没关系。”
“什么是正轨呢?”严杨问,“我喜欢了一个人,想跟他在一起,这不算正轨吗?”
“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你当然不算错,”陈静茹语气开始不平静,“你哥哥和林漾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想过林漾会跟着他走。”
她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声音甚至尖锐起来,“那林漾的命怎么办!谁来负责!这是谁的错!你们一个个只顾着爱来爱去,那是一条人命!”
“没有人要你们负责!”严杨也开始口不择言,“凭什么拿我哥的人生来约束我!凭什么!”
“那你说,”陈静茹嗓音绝望,“我们不负责,谁来负责呢?”
“严唯是我的儿子,有人因为他死了,我不负责谁负责?”她曲起手指往窗外指着,“林漾的骨灰现在还在殡仪馆存着,我把他放到哪里去?你说!我不负责谁负责!”
严杨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委屈又痛苦,失声道,“那我呢?”
陈静茹长叹出一口气,红着眼睛说,“严杨,妈求你,跟他断了吧。”
韩聿在凌晨四点接到了严杨的电话。
夏季日出过早,外面天色已经发了亮,阁楼虽然不高,但视野开阔,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无边的朝霞。
“没睡吧?”严杨问。
他嗓音听起来有些哑。
“没睡。”韩聿说。
隔着电话,互相见不到,但两人都知道对方昨晚该是怎么煎熬,谁也没有先说话。
过了一会儿,韩聿问,“回去又打你了吗?”
“没有。”严杨很快说。
韩聿静了一会儿,“骗我。”
“没骗你,”严杨语气又变得轻快,“真的没打我。”
他怕韩聿不相信,继续说,“我爸脾气挺好的,昨天就是太震惊了,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韩聿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风华里还睡着,鸟叫声,远处的施工声涌进来,却无端让人头脑更空。
韩聿不知道严杨昨晚什么情况,但也能猜到不会太好,此刻他听着严杨故作轻松的语气,心里针扎一样的疼。
“要是他们特别反对,我也不可能给你打电话啊。”严杨说到后边,甚至还笑了笑。
“咩咩,”韩聿语气严肃,“别说了。”
严杨愣了一下,“怎么了?”
韩聿轻声问,“是不是很难过?”
严杨没再说话,电话里又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任何情绪经过时间的沉淀都能平复,韩聿等了一晚电话,此刻坐在地板上,也平和了很多。
他开始重新复盘昨天被打乱的计划。
他早上九点多上了车,下午两点到达车站,两点半将奶奶送回家,三点出门,三点15分坐上直达严杨打工那家咖啡店的公交车。
他在下午四点整见到了严杨。
咖啡馆的玻璃擦得很干净,从外面能看到原木色的方桌,严杨端着木质托盘将咖啡放到桌上,礼貌地和顾客说了什么。
隔着玻璃,韩聿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大概能猜到,应该是“请慢用”,或者是“您的咖啡”。
严杨不管在哪,永远都能吸引人的视线,他转身走后,餐桌旁的客人仍在偷看他。
韩聿不是没有见过正在工作的严杨,只是没放暑假时,严杨做翻译兼职,神色看起来像在做英语阅读。
当看到严杨围着围裙穿梭在大厅时,他才意识到,严杨其实有很多面他都没有见过。
他像一个时开时新的盲盒,永远带给韩聿超乎期待的满足。
他在屋外看严杨工作了几个小时,有一次严杨出来扔垃圾,差点发现躲在广告牌后的韩聿。
韩聿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悄悄去看严杨,但他不得不承认,只要严杨出现在视野里,他就没办法移开视线。
最后他回家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作为约会的开始,严杨说过很喜欢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八点五十七分,韩聿跟严杨说,“我到了。”
严杨撞到他怀里,撞碎了一个暑假的想念,他们拥抱,接吻,然后幸运戛然而止。
“韩韩哥,”严杨叹了口气,轻声说,“情况有些复杂。”
韩聿没有问是怎样复杂的情况,因为这种事情只有两个选项,同意或者不同意,严杨的家长明显投了反对票。
“你在家听话,”韩聿说,“慢慢来。”
严杨应了一声,又试图活跃气氛,“你原本准备怎么给我过生日啊?”
韩聿老老实实说,“先带你回家,过了凌晨说生日快乐,吃长寿面,到公园划船,喂鸽子,晚上在湖边散步。”
毫无新意但却十分韩聿式的过生日。
严杨遗憾道,“可能不行了,今天我大概出不了门。”
“嗯,”韩聿说,“我知道。”
严杨苦中作乐说,“不过也有能做的,‘过了凌晨说生日快乐’,可以现在说。”
韩聿积蓄一晚的情绪又有隐隐冒头的趋势,他不想严杨因为自己强装高兴,他此刻恨极了自己。
如果严杨不是为了他,就不会去兼职,不去兼职,就不会被特地赶回来的爸妈碰到,不碰到,就不用这么难过。
他跟严杨说,“我觉得你不快乐,所以不能说。”
“太较真了吧,”严杨说,“现在不快乐,但是你祝我快乐的时候,还是可以快乐一下。”
韩聿心里酸涩,只想马上见一见严杨,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没所谓,告诉他可以不用这样,一切有韩韩哥。
但是他没有说这话的底气。
他什么都给不了严杨,甚至严杨的父母把他带走的时候,他都没有插嘴的权利。
他窃取珍宝的时候忘了,这也是别人家的宝贝,只要别人不想给他,他就不能名正言顺的拥有。
于是他说,“咩咩,我做什么,能让你真的开心一点?”“
严杨听出他情绪不对,又千方百计安慰他,“真的没你想得那么困难,还不到地狱模式呢。”
韩聿不说话,严杨只好说,“那你再送我一个生日礼物。”
韩聿问,“你要什么?”
严杨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韩聿:“你说。”
严杨语气沉下来,“我要你答应,永远不跟我分开。”
韩聿似乎在思考,没有立刻答应,严杨马上问,“韩聿,你在犹豫什么?”
“我没有……”韩聿话没说完,就被严杨打断。
严杨几乎称得上是固执,他重复道,“那你答应我。”
韩聿听出严杨的慌张和害怕,心里像有刀在割,他眨了眨眼睛,把那股灼热藏好,“我永远不跟你分开。”
严杨这才满意,他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跟韩聿说些无关痛痒的琐事,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韩聿配合着他,时不时应上几句。
他们像是明知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抓紧一切时间相爱。
风华里的晨光照进阁楼里,黑夜褪去,白日又自顾自地喧嚣。
韩聿轻声说,“咩咩,祝你往后的生日,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