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初恋未遂>第48章 周六(中)

  周六早上,夏炎醒的时候才五点多,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在床下,整个人虾似的蜷在一起,一条胳膊环在膝盖上,像在拥抱自己,倒也不觉得冷。

  他整晚睡得出奇的好,几乎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在各种情绪发酵之前,就直接坠入梦乡了。

  风从窗缝挤进来,把藏蓝色的窗帘掀开,露出一块同样颜色的天空,是太阳升起前的深沉的蓝。夏炎偏头看了很久,橙粉色渐渐漫上来,由暗到明,天彻底亮起来之前,风停了,窗帘落幕般地合上。

  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加厚的睡衣换上,像往常一样刷牙洗脸,洗到一半,来电铃声响起来,夏炎脸也顾不得擦,急匆匆跑回卧室,从被子里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时,接通的手指一顿。

  “妈。”

  “吵醒你了吧?”娄瑞那边是吃早饭的动静,碗筷叮叮当当,“说了今天是休息日,你爸非要现在给你打电话。”

  “没有,我已经起床了。”

  “起这么早,”娄瑞讶异地问,“和朋友约好出去玩吗?”

  “昨天睡得早,”夏炎含糊其辞,看一眼时间,六点半,应该正是他们晨读的时间,“怎么了妈,有什么事吗?”

  “我和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娄瑞在电话那头说,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乖乖,今年又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谢谢妈,”夏炎走到窗边,一把扯开窗帘,笑着回:“这有什么的,我都这么大了。”

  静了会儿,娄瑞问:“吃早饭没有呢?你总是不吃早饭不行的啊,对身体不好,等年纪大了后悔也来不及。”

  夏炎走出卧室,看见昨天买的蛋糕还在茶几上,他用手指沾了块奶油,放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异味,“正准备吃,放心吧。”

  “好,那——”娄瑞话说到一半,有道男声打断他,模模糊糊的,而后电话那头换成夏正炀,问他:“最近工作忙吗?”

  “爸,”夏炎叫了一声,“还可以,不太忙。”

  “嗯,”夏正炀说,“本来我和你妈准备这周末去看看你,但这边要办的手续太多,走不开。”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夏炎想了想,“我今天和小蒋他们约了去爬山,吃过早饭就出发。”

  “你是该多运动运动,”夏正炀问,“嗓子不舒服,病了?”

  “没什么事儿。”

  “病多久了?看医生了吗?”

  “就前几天降温,有一点感冒,吃过药了,您别担心。”

  夏炎几乎能想象到夏正炀坐在餐桌上的样子——一手捏报纸,另一只手握紧手机,放在离耳朵一寸的位置,眉头微蹙,思考说些什么。

  和自己一样。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错过时机,以至于之后的所有语言都在制造距离,强调距离。

  “我……”

  “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夏炎没有接着往下说,过了几秒,听见夏正炀问:“准备什么时候来看看我们?”

  “我有个项目在收尾,忙完就去。”

  “好,那不说了,你吃饭吧。”

  蛋糕的一角的奶油已经被刮空,夏炎咬了颗草莓,点点头,“嗯,你和妈也赶快吃饭吧。”

  挂掉电话,夏炎拿起叉子,一口一口地吃蛋糕。饿的时候吃什么都专注,他甚至能尝出奶油里淡淡的朗姆酒味道。但吃饱之后,就控制不住去发散思维。

  他在每一口甜腻的间隙里,想起昨天失控的情绪,想起一个个拨不通的电话,但更多的还是在想那些在一起的、仿似热恋的、回不去的瞬间。

  等回过神,他已经换好衣服,车钥匙抓在手里,去哪里倒是没想好。

  拉开大门感受了一下温度,夏炎又回到客厅,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长风衣换上。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入手一片冰凉,他掏出来看,是沈齐送的那条项链,他最终还是没拿走,婉转地藏在衣服里。

  指腹在项链的刻字上碰了一下,夏炎又塞回口袋,准备明天再拿给沈齐。

  出门的时候不到七点,路上没什么车,他漫无目的地开,八点刚过,抵达码头。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码头上挤满了贩鱼的渔民,叫卖声不绝于耳。不同种类的鱼整齐地码在塑料布或棕丝渔网上,鳞片闪着细微的光。

  只有一个摊位是贩卖活鱼的。

  鱼身是瘦长的梭形,赤红色,尾巴很大,在水族箱里懒洋洋地律动,像早晨出门时,在小区里见到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手中的扇子。

  是不能吃的观赏鱼,夏炎挤在人潮勉强稳住脚跟,低头看水族箱里这一尾小鱼,等人流稀疏一些后,又蹲下来看。

  鱼鳍和鱼尾像褪色一般,由赤红淡为胭脂红,边缘则几近透明。

  “这条多少钱?”他问。

  “一百三条。”

  “我就要这一条。”

  小贩抬头看他一眼,“四十。”

  夏炎掏了掏兜,没摸到手机,他站起身,裤子兜里也没有,小贩大约是看出来他的情况,指指右侧,“那边有巡逻的警察,你看要不要报警。”

  “可能是忘车上了,”夏炎说:“我去找找。”

  回到车上,他翻遍座位和车上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也许是忘在家了,也许是真的丢了,总而言之,很不是时机——他真的很想买那条金鱼。

  靠在车门旁站了会儿,夏炎不想回家,更不好意思回去跟小贩说赊账,他绕过集市的那条街,走到海边,浓雾笼罩海面,什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夏炎闻到一股香水味,像是玫瑰,馥郁中掺杂着一丝海水的咸腥,他转过头,发现一个女孩站在两步开外,同样在看海面,头发低低绾着,脚踩人字拖,察觉到夏炎的目光,她扭过头,熟稔地招呼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夏炎楞了一下,才想起她是上次在药店时碰到的那个,“你好。”

  “见你在这儿转了很久,”女孩问,“不上船吗,马上开了。”

  “我今天不去岛上。”想了想,夏炎指指贩鱼的摊位,“这些一般卖到几点?”

  “说不准,最多十一点。”

  夏炎点头,等船只的汽笛鸣响之后,向她走近一步,“我手机好像丢了,能用你的打个电话吗?”

  “给。”女孩把手机递给他,顺手从烟盒里咬出一支,含在嘴里,吐字不清地问:“你抽吗?”

  “不了,谢谢。”

  接过手机,原本是想打给自己,看有没有关机,但按键的时候,夏炎心一横,拨通了另一串号码。

  “嘟”一声,竟然通了!还不待他反应,又听到一声:“喂。”

  夏炎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喂。”

  这声之后,信号像突然被掐断,两端都陷入沉默,几秒后,才听到陆周瑜不太确定地声音:“夏炎?”

  “……嗯。”

  “你在哪?”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夏炎想,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说:“外面,随便出来逛逛。”

  “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换号码了吗?”

  到底是谁一直关机,夏炎看了眼远处的女孩,接通电话之后,她就主动走远了。

  “我手机丢了,这是借别人的。”

  风有点大了,海水被拍到岸边的岩石上,激起煎盐叠雪般的白茫茫一片。

  似乎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抗拒,陆周瑜也沉默下去,夏炎握紧手机,思考应该说点什么,手机是别人的,他这通电话并不能打太久。

  “你在海边?”陆周瑜忽然问,大概是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我去接你。”

  “不用,我开车来的。”夏炎下意识地回,然后才意识到他说“接”,他问:“你在哪?”

  “你家门口。”

  挂断电话前,夏炎说“我马上回来”,也好像是“你等我”,海风太大,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他把手机还给女孩,郑重道谢后,飞快地跑回车上。

  系安全带时,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一大早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他就应该在小区里随便转转,吃顿早饭。陆周瑜说“打你电话一直关机”,一直,那他打了多少个?有我打的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的?

  明明出家门前,手机都没收到他任何消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打?为什么偏偏他的手机丢了?为什么他们总是在错过?

  但夏炎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只问他自己将永远无解。

  他发动车子,原路返回,一路上将车窗开到最大,巨大的风声如有实质般刮擦耳廓,震得皮肤发麻。

  沿跨海大桥开出一段后,雾才渐渐散去。

  快到小区时,路口似乎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整条路水泄不通,没多久,又传来吵嚷声,看来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夏炎看准路边的空车位,一寸一寸地磨进去,然后把车丢在路边。

  跑出几步,路过一家早餐店,他脚步顿了顿,深呼吸两口平复呼吸,又跑回车里,拉开储物盒,摸出一把硬币。

  提着几个塑料袋站在楼下时,夏炎已经没有太浓烈的感受,或许是这一路太长,他又跑得太急,此刻只觉得累,手脚发软。

  电梯门关上,他靠在梯厢里大喘气,上升到一半楼层时,又站直了,对着镜子拨弄头发,搓搓脸。

  到十九楼,门打开,先看见的是正对电梯门的那面墙,正中央一张红到刺目的“囍”字,是上半年隔壁邻居结婚时贴的,之前一直没注意过。

  方方正正的喜帖旁边,陆周瑜站在那里。红色的纸衬得他脸色发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电梯门开之前他或许是在闭眼休息,因为听到“叮”的一声后,眼神自下而上抬起,等对视时,夏炎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乎这才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他说。

  “嗯,”夏炎走出电梯,“等很久了吗?”

  “没有。”

  怎么会是没有,他从码头开车回来,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夏炎知道他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但他不知道其他的还能问什么。

  你为什么关机?一直关机?为什么瞒我?骗我?

  从昨晚到前一秒,这些问题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返程路上更是决心以焊刀切割金属之势,摊开来问个清楚。

  可这一秒,却又变得无处诉说、无法诉说——周六,陆周瑜如约回来了——无论是从哪里。

  “你吃早饭了吗?”最终,夏炎晃动手里的塑料袋,向上提了提。

  陆周瑜摇头。

  “我买了豆腐脑,”夏炎说:“咸的。”

  感应灯熄灭,楼道里登时暗了下去,夏炎的心猛地一紧,在他出声喝亮之前,陆周瑜先拍了一下手掌,把灯唤醒了。

  灯亮起的一刹那,夏炎感觉到肩膀被扳住,整个人落进一个拥抱里,头晕目眩之际,下巴被扣住,向上抬,随即是很轻很快的一个吻。

  “生日快乐。”

  “谢谢。”

  下巴上的手指并没有松开,拇指指腹磨蹭夏炎的下颌,陆周瑜问他:“脸色这么差,生病了?”

  “昨天有点发烧。”

  “现在还难受吗,”陆周瑜用手背探他的额头,“发烧还去海边吹风?”

  夏炎对他笑了笑,说:“吃过药了,没事。”

  要不就算了,他在心里想,反正人也如约回来了,不是吗?去哪里又有什么重要的,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和空间很正常,况且手机关机也许是突发情况,丢了,没电了,也很正常。

  都很正常。

  他说:“先进去吧。”

  “等等,”陆周瑜忽然拉住他的手,“小心这个。”

  墙和入户门的夹角里,有一只很小的玻璃鱼缸,被他迈出的脚尖踢到,荡出一汪水。

  鱼缸里的金鱼受了惊,鱼鳍翕动,鱼尾飞快地摇曳,困在四方的鱼缸里转来转去。

  夏炎蹲下去看,他见过它,在视频里,他看过不止一次,不会认错。

  “这个?” 夏炎问。



  “送给你的。”

  “那条布里斯托尔金鱼?”

  “嗯,”陆周瑜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谢谢。”

  夏炎用指腹轻轻贴在水面,那条金鱼自缸底盘旋而上,转啊转啊,最后竟然用鱼唇碰了碰他的手指,像是一个化解一切的亲吻。

  而他此前的愤怒、失望、无力,以及这些情绪共同酝酿出的巨大的委屈,似乎都正像尘埃一样降落、沉淀向某个角落。

  在这一时刻,大可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