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初恋未遂>第18章 紧张

  一缕白雾从两人之间升腾起来。

  阳台门是磨砂玻璃材质,室内光被柔化析出,毫无温度,但足以营造暖融氛围。

  昏黄的灯光里,夏炎夹着烟,久久没有动作,烟雾未经吞吐,半丝半缕地向上飘。

  等了许久,不见他把打火机递来的意思,陆周瑜咬着烟嘴,侧过头看他一眼。

  夏炎夹烟的指间轻颤,抖落零星的灰,煞有介事地说:“不是说拿答案换打火机吗,现在还不能给你。不过—— ”

  话音未落,他把烟松松地咬在唇间,弓起的那条腿骤然发力,上半身抬起,侧身,将猩红的火光挨近陆周瑜未点燃的烟。

  将触未触时,动作微微一顿,粉橘色的光正好驻足在他脸上。

  陆周瑜咬着烟嘴,默然与他对视,没有躲开。

  视线里,夏炎似是惊讶地眨了眨眼,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两支烟头碰在一起,迅速燃成一片。

  晚风微乎其微,烟雾久久滞留在面前。

  烟雾缭绕间,夏炎坐回原位,语气含笑补全刚才的话:“不过我可以帮你点。”

  陆周瑜没接话,盯着台阶下一只缺口的陶土盆,缓慢地吞咽吐雾。

  从进家属院到房间这段路程,如同一条紧绷的橡皮筋,每走一步就被拉长一分,直至门锁打开的一瞬间,“啪”地一声,弹回他身上。

  不痛不痒,但像一个恶意的,找不到罪魁祸首的玩笑,让人不痛快。

  静默洇开,过了许久,夏炎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

  “那个电影,最后结局是什么?”

  “哪个?”

  “晚上在医院里看的那部。”

  吞吐间,一支烟转眼只剩一半,陆周瑜掐着滤嘴,把烟头捻灭在陶盆里,“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夏炎侧过脸问他。

  不待给陆周瑜回答的时间,他猛地被烟呛住,头埋进膝盖,背部弓起,咳得天昏地暗。

  嶙峋的脊骨透过衣料剧烈耸动,仿佛正在发生一场地壳运动。

  陆周瑜抬手替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断断续续几声轻咳之后,他把脸扬起来,眼睑通红,眼睫被咳出的泪沾湿,像是哭过一场。缓慢地眨了两下眼之后,一边道谢,拿烟的手又继续往嘴边送。

  陆周瑜用虎口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抽他的烟,平静道:“咳成这样还抽。”

  夏炎手指并拢,“为这盒烟我还欠了人情,总不能浪费啊。”

  “这里七八年没人住了,”陆周瑜无所谓地说:“没有任何甜的东西给你吃。”

  准备收回手时,夏炎指间一松,从善如流地把烟塞到他手里,“开玩笑的,不抽了。”

  烟嘴被咬得斑驳,陆周瑜瞥了一眼,转头同样碾灭在陶盆里,另一只手却没松开。

  虎口钳住的手腕处皮肤很薄,腕骨锋利地凸出来,硌在掌心里,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收拢,稍作丈量,虽不至伶仃,但也属于清瘦范畴。

  “摸出什么了吗?”夏炎歪着头枕在膝盖上,腕骨在陆周瑜掌心来回转动,“我还能活多久?”

  陆周瑜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他的胳膊便做自由落体,垂回膝盖上。夏炎语气颇为遗憾:“看表情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大事。”

  夜风逐渐喧嚣,有燎原的趋势,陆周瑜不欲多说,起身站在台阶下,“确实在想事。”

  “想什么?”

  “医院里那部电影。”

  风撩起夏炎额前的头发,遮盖住大半眉眼,他没去管,眼睛藏在发丝间,问道:“想起结局是什么了?”

  “没有,”陆周瑜看着他回答:“因为无聊,所以记不起来。”

  说话间,风愈加浓烈,院子里的植物被吹向同一方向,栽倒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进去吧,又要下雨了。”陆周瑜说完,踩上台阶,一手推开阳台的门。

  未经柔化的光顷刻兜头而下,让他有一瞬间的失明感,畏惧再往前一步。

  不到两秒的停顿里,裤脚处冷不丁感受到一股拉扯感,力道不大,像顽皮的小狗用奶牙咬住裤腿,妄图拦下即将出门的主人。

  陆周瑜低头,夏炎不久前夹烟的两根手指,此刻正捏在他的裤脚边。

  不知是在不好意思,又或是恶作剧,他声音低低的:“能不能拉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腿从医院抖到现在?”

  准备继续上台阶时,裤脚处的两根指头添成五根,轻捏的动作转为猛攥。夏炎仰起头,睫毛轻微扇动着,“是真的腿抽筋了,就刚刚给你点烟的时候,一直没缓过来。”

  陆周瑜在台阶上站定,盯着他抬起来的手,宽松的卫衣袖口向下滑落,露出一截线条流利的小臂,不似腕骨处那般瘦削,附着薄薄一层肌肉。

  家属院这一片,相较于商业区栉比鳞次的楼房,要显得空旷许多,因此风也更加原始而生猛,院子里的植物已经完全倾覆。

  视线里那条胳膊也被风吹得飘摇,陆周瑜把他张开的手拨到一边,微弓下腰,手掌钳住他的胳膊肘,把人向上一提。

  夏炎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变得僵硬。

  陆周瑜问他:“能走了吗?”

  还未回过神似的,他脸上一片空白,闻声仓促地笑了笑,“谢谢。”

  刚到室内不久,外面便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

  夏炎原本倚在沙发旁,听到声音又走到阳台门边,两只手掌盖在眼睛上,贴近玻璃向外看,“还真下雨了啊。”

  陆周瑜瞥见他的动作,一时觉得好笑,外面又没有太阳,遮月光吗。

  下雨天也没有月亮。

  看了会儿,夏炎转过头,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留下一团边缘柔软的白雾,“你怎么比天气预报还准。”

  陆周瑜在茶几下翻找热水壶的电线,闻言头也不抬道:“我妈教的。”

  总算在抽屉中找到电线,他拿起来准备去试试,一起身,就看到夏炎斜倚门框,一脸抱歉地看着他:“不好意思。”

  “喝水吗?”陆周瑜抬脚往厨房走。

  两人配合总算把尘封的热水壶通上电,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电器运作的声音。

  热气源源不断涌出,夏炎趴在岛台上,声音有些模糊:“你猜我下午去医院之前,在展厅碰到谁了?”

  “谁?”

  “沈如老师。”

  名字有些耳熟,夏炎在一旁适时提醒:“双年展的主策展人。”

  海城的双年展历史悠久,被业内公认为国内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展览之一,每两年举办一届,下一届将于次年三月在海城美术馆开展。

  陆周瑜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三五分钟后,开关自动弹起,水开了。

  缭绕的热气四散开来,夏炎开口问道:“要是沈如老师邀请你去参展,你会留下参加吗?”

  陆周瑜把洗好的玻璃杯摆上岛台,“等她邀请我再说吧。”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双年展作为亚洲最重要的国际展览,早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定下选题,现在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但谁也没说破。

  “先别往杯子里倒,”夏炎劈手夺过壶把,“第一遍煮开当消毒了。”

  他站的位置离水壶有一段距离,猛地伸长胳膊,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

  手一松,水壶砸在台面,一汪水从壶口荡出来。

  再次准备去拿时,陆周瑜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掀开袖子,看到手肘处血糊糊的一片。

  血液已经凝固结痂,但有一道半寸长的口子,像是二次开裂一样,硬化的边缘敞开,露出鲜红的肉。

  想到在花园拉他起来时,拽的也是这条胳膊,陆周瑜眉头蹙起,“受伤了怎么不说?”

  “去医院路上摔的,”夏炎低头扫了一眼伤口,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么严重,“我以为只是淤青。”

  陆周瑜抬高他的胳膊,把袖子卷至大臂,凑近去看伤口,虽然伤得不深,但还看到其间夹杂的碎石子。

  “去医院吧。”

  “洗一下就行,”夏炎说:“你家有酒精吗?”

  “医院有。”

  “这点儿小伤去医院也太夸张了。”

  陆周瑜眯了眯眼,不再坚持,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食指曲起,用指节去刮伤口上附着的砾石,感受到手下的胳膊猛的一僵。

  他放轻动作,“很疼?”

  “不疼,没什么感觉了。”

  视线从夏炎略显苍白脸上掠过,停留他在搭在台面上的手指,手背弓起,指节泛白,似乎是在极力抑制颤抖。

  “不疼你抖什么?”陆周瑜戳穿他。

  “好吧,是有点儿疼。”夏炎松垮地笑了笑,“不过我手抖不是因为疼。”

  石子差不多清理完,陆周瑜收回手,没太在意他的话,只当他在不好意思,如同多年前总不承认自己怕黑一样。随口问了句:“那是因为什么?”

  “我在医院跟你说过啊,”夏炎的指头蜷了蜷,“疼不会手抖,紧张才会。”

  重新烧上热水,陆周瑜垂下眼,发现指尖有抹深红,是一滴已经干涸的血,应该是处理伤口时沾上的。还未来得及抹去,就在热气袅袅中听到夏炎补充:“我在紧张,你看不出来吗?”

  他搭在台面的手指十分用力,着力点在指尖,血液全涌上那一处,洇出一团含蓄的红痕。

  陆周瑜把视线挪到他脸上,“紧张什么?”

  夏炎一愣,随即笑得粲然,“你把我带回家,不是想跟我睡觉吗?”

  两条街外有座风烛残年的寺庙,每逢农历十五的零点,便通过醇厚古朴的钟声,荫佑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

  那声音深沉而遥远,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显得有些突兀。

  钟声的余颤散尽,陆周瑜把指头往台面上的水凼里一沾,指尖的血块霎时晕开。他没有抹去,指腹按上夏炎的手背,自掌骨开始,一路流连到伤口之下,划出一道艳丽的渍。

  最后指尖抬起离开皮肤时,血水黏连了一下,像个难舍难分的吻。

  他转身走出厨房,“我不跟浑身是血的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