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刻, 他抽身,倒在了她旁边。
在密林里淋了场大雨一般,他们身上汗津津的, 还有轻微的痉挛,使他们蜷缩起来。被褥凌乱,陆诏年快睡到冰凉的地板上去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翻过来,面对他。抹开她汗湿的发,他轻吻她额头, 温柔得ᴶˢᴳᴮᴮ与方才判若两人。
阵雨过后, 天又晴了。陆诏年换上陆闻恺母亲的棉袍,把地上的衣服抱去溪边。陆闻恺走在后边,手里绞着鱼线。
像是失语了,又像是天生的默契, 他们没有说话。
夜幕降临, 他们升起篝火。溪水潺潺, 树梢上的衣服飘荡着。
陆诏年靠着陆闻恺肩膀, 想象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在蒙自度过了两天后,陆诏年回到春城。
云南局势紧张, 父亲寄来亲笔书信。
家中期望她能回去过年,陆诏年琢磨了很久, 回信称, 学业紧张,来回耽误时间, 今年暂且不回去了。
即使远在昆明, 与同学们在一起, 陆诏年也害怕着,何况回去面对一大家子人,面对母亲的灵位。
可再给陆诏年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做那个不孝女。
不仅仅是与小哥哥的结合,身体感到充盈与完整。一旦想到这是彻底违背家门的行径,她隐隐有种超脱的感觉。
仿佛曾经那个被迫定下亲事,总是被关在大宅里的小女孩,迎来了复仇时刻。
这些念头一开始令人惊慑,出现得多了,她渐渐接受了。
也许她就有这么坏,这么肮脏。
不可否认她的童年充满欢乐,但那欢乐里没有一点被训诫吗?如果没有训诫,她应该是怎样的,是否更大胆,更热烈?
原本只是一个胚胎,一颗核,从宇宙尘埃化作原子力量,她变得具象,有形。
数学逻辑与物理公式堆满了陆诏年的稿纸,老师与学长说,她比她看起来善于思辨,甚至深邃。
不似从前那般为夸奖而雀跃,陆诏年变得从容笃定。尽管,她感觉到这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寻找宇宙万物的谜题与那个渺小却唯一的自我,在这长路的尽头,等待她的,会是真理。
*
陆诏年以优异的成绩迎来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结束,她给陈意映写了封信,抬头恭敬地写“小陈老师”,以示对陈意映由衷的感谢。
没多久,收到了陈意映的回信。陈意映玩笑道“一生中能遇到几个影响你未来道路的人?”,又郑重写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尽情享受你的青春与苦难罢!”。
不怎的,陆诏年嚎啕大哭起来,以至于吓到了前来找她的学长。
“抱歉,我看到门虚掩着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陆诏年拭去眼泪,破涕为笑:“找我什么事儿?”
学长惊疑不定道:“你没事吧?”
“读朋友的信,一时感动罢了。”陆诏年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学长缓了缓,道:“那个......大部分同学都留在昆明过年,有几个前辈想筹办除夕晚会,让我来叫你。”
陆诏年了然道:“且让那几个少爷小姐自己玩好了,叫我去,定是想看我笑话!”
“不是的,这次主办的是文学院的师生,助教们也去的。大家听闻你会弹琴......”学长说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我一下说漏了嘴,如果你不愿意参加,我回绝他们就是了。”
中国人很难遗忘春节,陆诏年不想一个人捱过这年关,邃答应了。
毕竟她还要在联大待上许久,无法避免与交际积极分子往来,不如趁此机会那帮富家子弟言和,于是陆诏年给承办除夕晚会的临时“委员会”送了一笔资费。
他们商量着,到底是海棠春、共和春、东月楼,还是护国路的日新西餐馆。
陆诏年说工学院的门口贴着一首新春对联:望穿秋水,不见贷金,满腹穷愁度旧岁;用尽心机,难缴饭费,百般无赖过新年;横批天官赐粥。
“什么意思?”杨家的辣妹子问。
一位抹油头、戴进口腕表的青年回味过来,道:“她讽刺咱们太奢侈!”
在四川,学生每月餐费大约十二元,昆明则是十八到二十元,枉论他们所说的知名餐馆,一顿饭就去了半月的餐费,根本不是一般学生消费得起的。
陆诏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面向全校师生的一个活动,餐费的标准是不是该降低一些?”
“照你这么说,我们全去吃路边摊好了!”
“我可以啊。”陆诏年顿了顿,笑说,“我想过了,请厨子更好,可除夕这日子,谁愿意接这活儿?”
“那怎么办?”
“聘请会烹饪的同学担任厨师,另外表演歌舞的同学,也给他们免餐费,你们意下如何?”
陆诏年循序渐进,连政治系的同学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谈判。他们轻易地同意了陆诏年的想法,按此展开了筹备工作。
*
除夕当天,担任“后厨部”工作的同学们带着准备好的食材,到举办活动的会馆进行准备。
“演出部”的同学这些天在校舍里做了剪纸与彩带,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来,就闻到了厨房传来的米糕香气。
交餐费、打白手的同学来的最晚,属男同学最多。其中不少人是为几位名媛而来的,工学院的陆诏年尚不在此列。
可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被陆诏年吸引了去。陆诏年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及膝旗袍,挺肩窄腰,头发烫了蓬松小卷,特别在额边堆厚;尤其一双美目,染了淡淡的眼影,嘴唇涂成饱满的M型,风情无二。
有男同学说:“堪比挂历上的四十年代新女郎。”
还有男同学说:“时髦是顶时髦,可难免落了俗,像是有经验的成熟女子。”
男孩们为“有经验”一词发笑。
学长不快道:“什么时候成熟以有无经验作判断了?”
“啊,你还没有过吧!”他们取笑起工学院木讷男。
“说实话,她有没有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就该抓紧机会了......”
“低俗!”学长拂袖离开。
陆诏年调试了钢琴琴音,起身看到学长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好奇地追了上去。
“他们都还没有上吃的,这么快就走了?”
学长转身,欲言又止。陆诏年眨巴着眼睛,丝毫不知这模样有多可爱,学长面红耳赤道:“陆诏年同学,你......”
“我?”
“你有男朋友?”
陆诏年愣了下,笑了:“原来你们方才在议论我啊,我有哥哥。”
“哥哥是另一码事,我问的是……”学长又不好意思讲了。
“哦,那么,我没有男朋友。”陆诏年笑容明媚,“可是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学长松了口气,却也失落:“哦,这样。”
“我们进去吧,再玩会儿。”
“我本来,只是出来透透气……”
陆诏年双手背在身后,偏头道:“那什么,我会弹曲子作开场,希望学长也来听。”
学长移开视线:“当,当然。”
*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人差不多到齐了,陆诏年与乐团弹奏起西南联大的校歌,同学们接连唱起来,歌声飘扬。
最后一个音落下,大厅里忽然安静了。
这时,一位同学大声唱道:“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有几个同学跟着唱:“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陆诏年迎合他们弹走起来,众人齐唱:“要生存须把头颅抛,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
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比谁都清楚,大后方腹地云南,正是当前抵挡日军的最后一道关卡。滇缅公路一旦切断,物资输送困难,不仅前线,大后方的生活也会变得困难。物价攀升,黑市猖獗,社会将乱下去。
从北京到长沙,再到昆明,不知有多少同学不顾教授反对投笔从戎,眼看前线情势危机,中国还出动了志愿军进入缅甸,新鲜血液坐不住了。
接着唱起《知识青年从军歌》,男孩紧握拳头,高喊:“我要从军去!”
同学们喝着粗制的酒,吃着难得的肉,彼此相拥,跳起舞来,踢踏声震响。
期望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爵士晚会的富家子弟也被感染了,将准备好的情诗塞回了裤兜,搭上同学的肩膀,舞蹈起来。
*
缅甸敏加拉洞机场,幽暗光线下,陆闻恺正聚精会神地用锉刀削手上的木头。
“伙计,做什么呢?”
陆闻恺同英国飞行员不甚熟悉,他耸了耸肩,道:“小玩意儿。”
“飞机,你在刻飞机对不对?”
“战斧。”
“噢,你竟然在刻‘战斧’。”飞行员坐下来,打趣道,“听说你们的最高统帅曾经委派飞行员试驾驶‘战斧’。”
这些西方面孔的人总有点歧视他们,陆闻恺平淡道:“损毁了一架。”
“只损毁了一架,真是奇迹!”
陆闻恺笑了下,把手中的机身模型拿给对方看:“怎么样,像吧?”
“我说,老兄,你这活儿真不错。”
陆闻恺抚了抚木屑灰,用布包起来。飞行ᴶˢᴳᴮᴮ员又道:“送给谁的,情人?”
“如果我有的话。”
“得了吧!你在仰光没有相好的,在昆明也一定有。”
陆闻恺掀起眼帘:“你结婚了吗?”
飞行员从帽子里摸出一张照片:“我未婚妻。”
借着油灯,陆闻恺看清小照上的样子。他也从帽子边沿摸出照片,一张合照,旁边写着“一九三九年”。
“哦,漂亮!真动人,”飞行员拍了下陆闻恺,“你小子福气不浅。”
陆闻恺但笑不语。收起木工活儿牛皮包,看到飞行员把一个沙丁鱼罐头递到他面前,“我最后一个。”
“多谢,不用了。”
“收着吧,小子,这补寄物资不知道多晚才能到。”
陆闻恺又道了一声谢,打开罐头。
“有一次,我就从日本陆军的头顶上飞过去,缅甸的森林与佛塔燃起熊熊大火,他们把英印军打得屁股尿流,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我会坠入这地狱,天呐……”
陆闻恺用刀作勺子,把沙丁鱼干送进嘴里,一边听着一边咀嚼起来。
凌晨,两架道格拉斯运输机进入敏加拉洞机场,英美飞行员谈论起新的趣闻,日前,英王授予蒋委员长爵位。
陆闻恺等他们稍作休息,为其中一架运输机护航,飞往仰光。
*
清晨下着小雨,仰光机场的人忙着搬运生活物品与弹药,几乎没空去想后边躺着一位战友的遗体。
那是一位美国飞行员,人们找到他的遗体后,用福尔马林溶液处理过,然后用浸了福尔马林的布单包括,装进密封的金属容器。
举行葬礼之前,他们将金属容器放进一具柚木棺材——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棺材。
人们来不及换体面的黑色衣裳,甚至没有几个人参加葬礼。
从圣诞节与日军交战以来,焦躁而烦闷的气息就笼罩着飞行员们。由于美国正式参战,军方希望调整这群“雇佣兵”的编制,陆军派来了新的指挥官,飞行员认为他的作风同英国人一样死板,并不服气。
这天,陆闻恺奉命送几位长官到昆明开会,与此相对,他能得到半天的假期。
二月,昆明的温度有些低,但湛蓝的晴空给人好心情。
陆闻恺回宿舍楼梳洗了一番,到厨房给自己煎香肠吃。也不知学生们闻到香气还是怎么,陆续走出房间,围到他身边。
“你们要吃,自己做啊!”陆诏年拨开人群,来到陆闻恺身旁。
方才一眼望到他,她的心一下空拍,似真非真,一时不敢接近,直到来到他身边,闻到油脂的气味,感觉温度。
“小哥哥。”陆诏年轻声唤。
“嗯。”陆闻恺朝她扬起笑,接着对学生们说,“要吃的都坐着吧。”
大伙儿欢呼,忙在餐桌落座。陆诏年鼓了鼓腮,对陆闻恺咕哝道:“可你好累了。”
“你又知道?”陆闻恺斜睨她一眼,眼神温柔,“我不累,你坐着吧,一会儿就好。”
“我也帮你。”陆诏年才舍不得离开他半寸。
“你?”
“怎么,你小瞧我?”
“嗯……我想还是不必了。”
陆诏年暗哼了声,还是乖乖去坐着了。
陆闻恺煎了些香肠、火腿和蛋花,烤了面包片,还给每个人倒了杯牛奶。信天主教的同学倡议大家一起祈祷,然后才开动。
陆诏年也知道这样一餐来之不易,小声同陆闻恺说:“辛苦你,还带这些回来。”
“知道你们馋。”
其他同学附和起来,道辛苦。
“缅甸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局势?”
有人问出大家最关切的问题,陆诏年道:“军事机密,岂是能给你说的?”
“大致说一说吗,都很焦心……”
陆闻恺便讲起来,只不过是好的一面。
陆诏年不高兴他迎合大家,桌底下去勾他的脚。
她的脚趾在他脚踝周围摩挲,然后划落脚背。
陆闻恺趁机踩住了她的脚。
陆诏年尚不知这样的触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暗示着什么,见陆闻恺带有警告意味地看向她,她还不满地瞪了回去。
吃过这餐,旁边的同学自主地去洗碗,陆诏年想说她来,陆闻恺却发号施令:“过来。”
怎么他倒还生气了?她小哥哥真有些计较。
陆诏年做着鬼脸,跟进了房间。
门刚合拢,她被抵在了门壁上。
陆闻恺的脚趾压在她脚上,“好玩?”
“不好玩……”
他轻轻地碾,沿着脚背,探进她棉裤。他耐心地把她的袜子拢褪到脚踝以下,瘙痒感觉使她踮起了脚尖。
陆闻恺始终注视着她。
“小哥哥......”
他抬手按住她下唇。他喜欢她饱满的嘴唇,更喜欢吻。
陆诏年微微张开嘴,想学着他那样,用舌尖流连唇齿。可是他一点不给她机会,她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
片刻,陆诏年就发汗了。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陆诏年——”
周身汗毛竖了起来,陆诏年推着身前的男人离开门背。
门被推开时,陆闻恺的手将将离开陆诏年。
“什么事?”陆诏年想藏起半穿在脚上的袜套,反而藏起了双手。
同学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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